夜宿大车店 贾维岳

延安日报 2021-12-12 09:43 大字

知青挑粪(资料图片)

知青劳动(资料图片)

1992年,身无分文的我回到北京,借宿在已经过世的岳父母家。我和妻儿一家三口挤在9平方米的小屋内。妻弟看我们回来,极不情愿接受我们。但是,当他还穿着开裆裤时,我就来到了这个家。他即使再不情愿,也不敢直说。只不过经常对我横眉冷对。

原本流光溢彩、灯红酒绿的北京,给我的印象却是那样的陌生。城市的飞速发展,使得北京已经不是我儿时的样子了。这就是我的出生地吗?我茫然了。亲人的白眼、生活的压力让我无所适从。我和妻坐在二环边的绿地上,看着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的车辆。妻劝我“:咱们还是回西安吧!”

“不,我就不信偌大的北京没有我们立脚的地方。”我坚决地答道。

为了生计,我四处打工,用自己微薄的收入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供女儿上学。1993年春季,我到中科院电子所工作,负责河北地区激光治疗仪的销售。每天都要提着10多公斤重的治疗仪到河北各地的乡镇卫生院去联系业务。

那一天,我来到了滦南县司各庄卫生院。院长姓刘,非常健谈。当得知我是插队知青时,更是聊兴大发。介绍说自己也是个知青,只不过没有我们受的苦多。这个话题一下子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很多。下午,刘院长执意要留下我吃饭。由于是初次见面,我当然不好意思,于是婉言谢绝了刘院长的盛情邀请。看看天色,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告辞了刘院长,急急忙忙地朝长途车站跑去。

所谓的车站,只不过是路边的一个站牌,去唐山的长途车在这里停靠一下就走。在距离车站较远处,我看到一辆红黄相间的大客车停在站牌下,于是就飞快地朝着客车跑去。

可我紧追慢追,还是没有赶上那辆客车,眼看着它冒着黑烟扬长而去。我非常沮丧,提着激光仪,朝司各庄乡街里走去。

司各庄乡不大,街面很窄。天就要黑下来了,我得赶紧找到栖身之处。路边一辆大车上,几个叼着烟袋的老汉在闲聊。

我走上前去问道:“大伯,这里有旅店吗?”

“你是城里人吧!”一位长者问道。

“老伯,我是从北京来的,因为联系业务耽误了回去的车。”我说。

“这里哪有旅店啊!这是农村,只有一个大车店。”长者说完,指了指旁边的一位老人。

“这就是大车店的主家。”

“地方倒是有,条件太差,就不知你能不能住?”被称作店主家的那位老人也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说。

“没问题,我受过苦,只要不睡在野地就成。”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随着老伯来到了一个残缺的院子前。院子没有院门,院内四五间破烂不堪的房子七扭八歪的,对面的南墙下有一大片菜地。为了浇地,有人还在路边挖了一个水沟,人走过水沟的时候,一群蚊子就“轰”地飞起,围着人打转转。

“就是这里。”老伯指了指一间屋子说:“你看能住吗?”

我看了看这间农村的土房,一扇破旧的门,没有窗户,扭曲变形的窗框上蒙着千疮百孔的铁窗纱。推开门,一股霉臭味扑鼻而来。一块木床板用两只长木凳支在墙角,破席上面一个蓝色的枕头油光发亮,没有被子。

“住一晚多少钱?”我问。

老伯说:“赶牲口的住一晚是两元钱,你住就不要钱了!门外有自来水,一会儿我再给你送一壶开水。”

“不能白住,您还是收下吧。”说着,我掏出了两元钱给了老伯。

我坐到床板上,点了根香烟,仔细环视着这个今晚属于我的“卧室”。屋子不大,也就是五六平米,顺着门槛有一圈蛆芽子拱起的虚土,就像乡下极脏的公厕那样,还有不少棕黄色的蛆壳,顺着墙根一直延伸到床底下。墙壁斑驳不堪,一道道因漏雨而留下的水渍,从上到下就像泼墨的山水画。一张台面翘起、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的桌子靠着窗台,星星点点的蜡油布满了桌面。窗台上放着半截蜡烛,院子里漆黑一片,没有灯。

打开屋内的灯,一些不知名的飞蛾、虫子一个劲地朝屋里飞。“砰,砰”撞得直响。我毫无睡意,索性坐在门外的石头上欣赏着陌生的夜景。月朗星稀,菜地里的昆虫发出各种叫声,此起彼伏;阵阵蛙鸣从远处传来,组成了昆虫协奏曲。我捡起一块石子胡乱地扔向菜地,被惊动了的虫子马上停止了叫声。稍顷片刻,它们又鸣叫了起来。感觉好玩,我东扔一块西扔一块,凡是土块所到之处,那里都有片刻的平静,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位伟大的指挥家,在指挥着自然界的协奏曲。又好像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让谁停,谁就得停。忽然,耳畔传来非常熟悉的杜鹃的叫声。

我不由地抬头向远方望去,夜色下只有一排白杨树在微风中摇曳。我凝视着夜空,思绪的翅膀把我拉回到陕北的窑洞。我插队的村子是陕北比较贫穷的半山村,塬上的土地少,基本都在沟里,全村的秋粮都靠这条沟了。每年春播后,队上就要派人在沟里看庄稼,怕野鸡把种子刨出来吃掉。1972年暮春,我被队上派到沟里看庄稼。我就背了半口袋黑糜子馍,挑着铺盖卷,提着一桶煤油,下沟了。我养的一只小狗不离左右地紧紧跟着我。沟里没有房子,只有两孔破窑洞。阴湿的窑洞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灶台上安着一口硕大的铁锅,这是春播、夏锄、秋收时为大家做饭用的。我给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内添满了煤油。到泉边打了一桶泉水回来,倒在铁锅里,把带来的糜子馍放到高粱秆编成的箅子上。我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已经半晌午了,收拾了一下土炕就准备吃饭了。原来,队里每年都是派两个人看庄稼,今年赶上“农业学大寨”,搞水土保持工程,驻队干部要求全员上岗。口号是:“两人的活一人干,打起百米船帮埝。”由于队里只让一人下沟看庄稼,老百姓都不愿意去。咱是北京来的娃,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何况下沟一天可以记12分,又没人管,落得个自由自在。于是我就主动向队里提出下沟看庄稼的请求。

要下的沟,说是山沟,其实是两条塬中间的狭长地带。绵延几里,一条小河沟从中间穿过。河沟边长满了灌木,两边山上一簇簇的刺梅花鲜艳夺目。顺着山势耕作平整的玉米地里,不时有野鸡顺着垄沟刨食着才种下的玉米籽。捡起一块土疙瘩用力朝野鸡那边扔过去,同时嘴里发出“喔……”的喊叫声,吓得野鸡煽动着翅膀飞到半山洼上。乍暖还寒,尤其太阳落山后,山沟变得安静下来,没有月光,没有繁星,就连白天哗哗流水的小河也悄无声息地汩汩流淌着。大地被黑夜笼罩着,阴森森的,一阵凉风吹过,令人毛骨悚然。

空旷的山谷里,只有小狗陪伴在我身边,我有些害怕。顶好了窑洞的门,把斧子放在手边,不敢点亮煤油灯,靠在铺盖卷上等待着天明。

半夜,迷迷糊糊中,我被一阵很凄凉的鸟叫声惊醒。我趴着窗户往外望去,只见下玄月才刚出来,如水银泻地,银色的月光把一切变得轮廓清晰起来。顺着声音望去,在远处半山腰的灌木丛中不时传出“勃咕、勃咕”的叫声。这可能就是杜鹃鸟吧!常听说杜鹃就是子规,我们经常听说的“子规啼血”的典故,据《史记·蜀王本纪》记载,言望帝禅位后化为杜鹃鸟,至春则啼,滴血则为杜鹃花,其声声啼叫是对恋人的呼唤。我静静地听着杜鹃鸟的啼鸣,想起了唐代诗人李白的《宣城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杜鹃鸟彻夜啼叫,我被它的执着而感动,更同情它的啼血。真希望有情人皆成眷属,别落得子规啼血般凄惨。

我独自一人在空寂无人的山沟里住了十天,每晚都能听到杜鹃鸟那撕心裂肺的哀鸣。

离开农村二十多年了,很久没有听到杜鹃鸟的叫声了。我关上了灯,和衣而卧,静静地听着窗外的蛙鸣和远处传来的“勃咕、勃咕”的叫声,仿佛又回到了那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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