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周刊 远去的物事系列散文 再也难闻拨浪鼓之声 安黎

华商报 2021-04-21 02:47 大字

安黎专栏

安黎,原籍陕西耀州,现居西安,为《美文》杂志副主编。在国内外百余家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累计六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以及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齿》《耳旁的风》等十余部书籍。曾获柳青文学奖、西部文学奖、黄河文学奖、西安文学奖等。

货郎,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流动的小商贩。

街市里,商铺林立,货郎无以插足,于是他们转移阵地,将目光转向黑灯瞎火的偏远乡村。旧时的村落,哪怕再像摊开的煎饼一样阔大,都难觅店铺的踪迹。店铺缺席,与农人守旧的观念有关。在农人的思维板块里,无论干哪一行,务必要专心致志,不可身在曹营心在汉,铁匠打铁,木匠锯木,扛枪的练兵打仗,种地的播种收割,皆须各守本分,蛤蟆不能吃过界畔,猫头鹰粗粝的嗓音不能佯装百灵鸟甜美的歌喉……也就是说,以产出粮食为己任的农人,若疏离土地,从事商品倒卖,注定会被人视为不务正业,仿佛母鸡不下蛋却模仿公鸡打鸣那般。商人地位低贱,即使一袭绫罗绸缎,在农人的眼里照样脸上无光,似乎他们腰包里的每一个铜板,都沾满了污渍。在社会主流的观念里,无奸不商,因此凡经商者,皆是对圣贤古训的违逆。圣贤是以和尚的标准来教诲大众的,他们告诫在红尘里浮游的衣食男女,要循理持义,要守节疏利,于是就将为谋利而起早贪黑的商人,打入另册,树为反面的样板。

逐利是可耻的,但不逐利可以吗?现实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别说升斗小民,即使是那些以先知自居的圣贤,谁又能修炼至抛却吃喝拉撒的境地?

没有店铺的乡村,吃穿用度难免短缺。于是货郎,就像裁缝手中的补丁,将这一漏洞予以了缝补。

两个货筐,一根扁担,一个拨浪鼓,组合成货郎的标配。出发时筐子很沉,但走着走着,就越来越轻。筐子里装着货物,大多为小物件,杂七杂八,零零碎碎。从针头线脑到辣角碱面等,包罗万象。

筐子被货物塞满,货郎的脊梁被担子压弯。沉实的担子压在货郎的肩头,货郎走向哪里,就得把担子挑向哪里。在这个村子叫卖完毕,又急忙挑起担子赶往下一个村子。从晨曦乍现,到暮色苍茫,货郎的双脚,踏遍塬上的十几个村寨后,才拖着肿胀的双脚,一瘸一拐地踏上归程。无车辆可乘,无毛驴可坐,所有的长路短道,都有赖于腿脚的辛劳。

货郎最为显著的标记,就是那个拨浪鼓。那个微型小鼓,巴掌般大,一前一后各拴一根垂吊的短细绳子,绳头则缠着一粒磨得光滑的小石子。鼓的下方,是一根半尺长的把柄。货郎举起把柄,转动摇晃,绳端的小石子便像受到惊吓似的乱飞乱撞。小石子敲击着鼓面,发出嘣嘣的响声。在幽静的村庄,这样的声音,之于那些空闲的耳朵,既格外地嘹亮,又无比地熟稔。于是大伙儿都知道货郎来了,并纷纷出门围观。

货郎在摇动拨浪鼓的同时,有摇唇鼓舌,扯长嗓子高喊几声,以吆喝来更多的买主。货郎的叫卖声,在村民听来,阴阳怪气,像嘴里含着一枚核桃在呜哩呜啦,像唱,却又像念白;像念白,却又像唱。反正,货郎腹内,藏有一套早已拟就的台词,走南闯北,都是同一个腔调和串词。

货郎是妇女与孩子的最爱,也总被妇女和孩子团团围住。孩子的舌头舔着嘴唇,眼珠围绕着挂在筐外的豆豆糖打转转,馋得差点儿要流出口水。那些豆豆糖,比黄豆略大,五颜六色,有绿的,有黄的,有红的,一毛钱就能买十个。但能掏出一毛钱的人,却极其稀有。“土豪”的家长,数着孩子的人头,一人给买一个豆豆糖,那就是对他们的巨大赏赐。孩子吸吸溜溜地把豆豆糖塞进嘴里,咂摸咂摸,顿觉甜味浸骨,迟迟舍不得下咽。妇女们则挑挑拣拣的,无论买与不买,都要把货郎的货筐悉数翻腾一遍,拿起这个看看,举起那个瞧瞧。没钱买,过过眼瘾也能止住心慌。想买的人纠纠缠缠地搞价,为一分二分钱与货郎磨牙不休。她们半腰猛砍式的砍价方式,时常把货郎气得抖手跺脚。直至货郎宣称不卖了不卖了,收摊要走,王家的婆婆才肯掏钱买一缕丝线,李家的新媳妇才肯咬牙买一个发卡。男人们蹲在不远处抽烟,佯装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实则却目不转睛地朝这边瞅着,唯恐遗漏任何一个可以作为谈资的细节。在他们看来,货郎不仅是卖货的,而且是卖艺的。死气沉沉的村庄,贫乏无趣的生活,仿佛唯有货郎,才能将其一并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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