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老队长 潘欣欣

延安日报 2021-04-04 08:20 大字

西安话剧院的王钢发来微信,陈树青当日下午五时许离世,这天是2021年3月21日,一个周日。尽管早有预感,陈老师三年前就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两年前我去看他,已经不认人了。知道来日不多,但突然听到这个噩耗,还是唏嘘不已。陈老师,我心中永远的老队长。

我从中央戏剧学院刚毕业,就赶到西安,找我的同班同学严彬。因为她在毕业实习时给她的供职单位西安话剧院排了一台话剧《小长安》。毕业后,我回到我的供职单位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把话剧剧本交给我们的负责人老阮,很快得到改编拍摄电视剧的批令,准备和西安电视台及西安话剧院合作完成。严彬带着我见了《小长安》这台话剧的几个演员。我除了从北京带去两个中国儿童艺术剧院的演员饰演年轻人外,也调整了她的话剧的原有阵容,最主要的就是调整了饰演民间古建筑师的角色。因为我看到本来在剧中演另一个角色的演员陈树青,他的眼神似乎比一般农民要多些“狡诈”,当然当着陈树青的面,我出口为“聪慧”。陈树青一笑,把眼眯起来,将那几分狡诈掩盖起来。后来他把这个角色饰演得惟妙惟肖。这部戏播出时改名为《丰水绕过小长安》。除了实习剧目,这是我成为导演的首部作品。那是1987年。

当年年底,我被实习时合作过的河南安阳电视台邀请拍摄电视剧《五张彩照》。其中的男主角是一位区税务分局局长,应该是一位能力过人、忠于职守的基层干部。虽然与那位民间古建筑师完全是两个行当,但不知为何,我脑子里立刻想到了陈树青,于是一个电话把他请来,连剧本都没给他看,见了面就对他说:“这次演个税务局长怎么样?”他用陕西话回我:“能行。”接着说:“以后把你的拍摄计划发给我,只要对上时间,我就来,让演啥演啥。”然后大笑起来,仍然是眯起眼来,将那几分狡诈掩盖住。不用说,与《丰水绕过小长安》一样,陈树青的角色创作颇有特色,我们合作愉快。

来年,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把《平凡的世界》剧本交给了我,十四集。那年头,这算是大部头的“巨作”了。我诚惶诚恐,赶紧去西安找到路遥,让他带着我到陕北去体验生活,要求是他笔下的人物原型尽可能让我见见。剧中有田福堂、田福军兄弟俩,一个是村里的大能人老队长,一个是县委副书记。说起来人物性格和生活环境完全不同,但因为是哥俩,年龄差距不大,应该长相接近。不知为啥,我脑子里又同时出现了陈树青。我把他放到老队长的位置上想想,合适!再放到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上想想,也行!电话和陈树青交流交流,这次倒是他嘿嘿笑着说:“别给你演砸了。”

“不会的。”我答道。于是这个戏最先定下的角色就是他。拍摄完成后,请路遥看。路遥看后夸“田福堂这个角色演得好”。我问,那田福军副书记呢?路遥说:“也好。”我说这俩是一个人时,路遥瞪大眼睛:“啊?”

时隔八九年,我又来到陕西,要拍一部北京知青在陕北插队生活的电视剧《回首黄土地》。自然,其中老队长角色非陈树青莫属了。不像《平凡的世界》,这次我要求同期声且全部用陕北话完成。陈树青立即放高声音:“哦……能行!”那个“哦”字拉得好长,我一下子想起在陕北体验生活时常常听到的那一声。我也用陕北话回一句:“对着哩!”陈树青不仅自己的台词完全变成了陕北口音,还得管着其他台词不太地道的演员。他把个老队长演到了极致,听,那一嗓子“拉行子喽!”声震山川;看,带着社员们舞起“打镰架”,有模有样。多少年来,我脑子里总有他牵着头毛驴送知青时的场景:“来,带上些个,咱自家种的芝麻,磨了,回去掺上些盐。嘿,芝麻盐,夹着馍吃,香得很!”不知这是戏里戏外。有一次,他到北京演出,我去接他,他提着一兜子水果送我,我见水果里面还有香蕉,就打趣说:“咋,咱陕西还种香蕉了?”他又笑着眯起了眼睛。

新世纪来了,又过了两年,我把《回首黄土地》改成话剧到陕西人民艺术剧院去排演。说实在的,演农民的演员换了哪位也都问题不大。陕西人民艺术剧院也人才济济,只有这老队长,我觉得还得陈树青演。但他是西安话剧院的演员,咋办?与陕西人民艺术剧院院长商量,院长立马同意。就这样,把陈树青从西安话剧院借到陕西省话剧院来,我们完成了再次合作。那段时间,我几乎吃在陈树青家,他爱人马老师做啥我都爱吃,主要是可以和陈树青喝上一口小酒,聊聊当日的排练,其乐无穷。只是戏排完了,赶上北京非典横行,取消了进京演出的计划,十分遗憾。十余年后,我又把这戏修改成《走过青春》,拿到中国铁路文工团排演。多想再把陈树青请来,但是他老了,这么一个贯穿全剧的人物,我怕他吃不消了。说实在的,尽管中铁的演员也很努力,但是我知道,再不可能赶上陈树青,我心中的老队长。

又过了两年,我拍摄一部工厂题材的电视剧《超临界》,其中有位“厂长的师傅”角色。厂长当选时,他是车间主任,既要支持新厂长改革又有些保守,身份特殊,需要老演员来好好拿捏。此刻,陈树青已经六七十岁了,自然“超龄”了,我还是把他请来,除了信任,确实是愿意一块做点事。戏份不多,住在宾馆里,他带来了纸墨,空闲时经常练练书法。我们不管拍得多晚,最后也得聚在他的房间里喝上一口。他眯着眼说:“你是故意的,让我拍两天歇两天。还是把我的戏安排紧点吧。”我说:“想马老师啦?”他嘿嘿笑着:“住店浪费钱嘛。”这个角色审看时,有人评价陈树青是个康有为式的人物,说明他演得到位。

2012年,我改拍电影了。我拍的第一部电影叫《戏外人生》。这是一个写父女俩相依为命的故事,剧中有段父亲插队时闪回村里老队长的戏。虽然只有两场,但也不敢含糊,这老队长自然还得是陈树青。我把他从西安请到北京来,安排专人照顾着他。说实在的,戏一天就拍完了,想留他多待几日。他不,怕给剧组“添麻烦”,自己做主在驻地附近饭馆点了桌酒席。可我们的戏拖时了,结束时已是深夜。回到驻地,看到的是陈树青房间里摆好的一盒盒饭菜,还有一瓶好酒,他眯着眼说:“我让服务员刚给热了热,明儿一早我就回了,不管怎样,也得喝上一口啊!”,眯着的眼里闪着泪花花。

走好,陈树青老师,我心中的老队长!(本文作者 潘欣欣 系国家一级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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