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墙的十二个片段 □刘紫剑
西安城墙旧景 陶浒 绘
一
1989年秋天，我从东来的列车上挤下，亦步亦趋在父亲的身后，挤出万头攒动的人潮，抬头喘气的工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被深深震撼：城墙，那么高大雄伟，那么虎踞龙盘……夕阳下，墙体在火红地燃烧。
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够清晰回想起那天的每一个细节。那个秋天，成为我人生中的一道分水岭：此前，我是晋西南山区的一个乡村少年；此后，我成了西安城里的一名中专生，乡亲们眼中的公家人。
二
学校在西安城的东郊。门前是车水马龙的长乐西路，对面是西北最大的廉价天堂康复路批发市场。再向东，万寿路上，已到城市的边缘，人烟稀少，可见大片大片的菜地。
我想家，班里的同学很少有不想家的，都只是些十多岁的孩子。我时常一个人，扒着东门内侧的豁口登上城墙，残破不堪的墙体，堆满垃圾的护城河，杂草丛生的漫道。一次次，我站在城墙的垛口上引颈东望——但是又能看到哪儿？现在只用两个小时车程即可抵达的山西芮城，那时在少年的情怀里，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
三
想家的心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调整过来。四年的中专生活开始了……
高大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漂亮的汽机老师。小分头油亮的学生会干部。三角钱的醋熘白菜，六角钱的鱼香肉丝，而一元钱，就可以打到红烧鱼或虾，记忆中四年只吃过两次。周六操场上的电影，还有团委办的舞会。每到中午，从拥挤的食堂里玩命地打出一份饭，蹲在操场边上，听广播里播放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
四
第三学年开始的时候，由学校组织，每个班选两名同学到东门外的小广场学习交际舞。那种舞蹈在1991年的中国遍地流行，盛极一时。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大街上的叶子飘飘洒洒。跳舞的时候，我能清楚看见女舞伴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又一曲响起，我把她的袖子悄悄拉下来压在手心。
那一年我们都十八岁，正是春潮涌动的年龄。一个细小的动作，一个轻微的表情，一个不经意的对视，都能让彼此思维短路。一万头小鹿，在心中欢快地跳跃。
五
1993年6月，毕业典礼之后的一个凌晨，太阳还没有露头的时候，我在城墙北门外的大豁口处，当时西安最大的长途客运站，乘车离开西安。廷明送我到车上，“保重啊紫剑”，下车时他一句话让我泪流满面，“你要努力啊。回来，回到西安。”此前三天，女友已踏上西去的列车，初恋画上了永远的句号。
然后是六百里崎岖的北行路，金锁关，黄陵，富县，九焰山。傍晚时，我落脚在延安东北40里的一个小镇，姚店。
六
姚店依山傍河，位于三山夹峙的川道中。
一条小街道，成就一川的喧嚣。在街上的小酒馆里，我不止一次地烂醉如泥。想家。想女友。想西安，那给予我现代文明启迪的城市，那一圈墙围起的红尘繁华，感觉自己被抛在了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污浊的车间。破旧的锅炉。轰鸣的设备。三块五的“隋唐玉液”，一块一的“窄版猴”，师傅的荤段子，陪我熬过一个又一个夜班。两年半之后，我下了运行，到管理岗位。班组送我时，师傅醉眼蒙眬地劝，“机关人难处啊。不行，你再回来。”
七
我没有回去，虽然我有着太多不适应机关的缺点，性格耿直，头脑简单。我在机关大楼里跌跌撞撞地磨炼了两年，前途和心情一片暗淡。直到有一天，在楼梯上碰到一位女孩，穿着朴素的工装，步履轻盈，素面朝天，笑靥如花，清纯似兰。
我在姚店待了七年三个月，最大的收获，就是遇到生命中的另一半。
八
蜜月旅行的第一站，我毫不犹豫地拉着妻到了西安。那时的中国，旅游方兴未艾，黄金周尚未实施。
那是1998年的秋天，护城河正在大整修。忙碌的工地上挤满了身着白色背心的军人。烈日下让人闻之欲呕的淤泥，听说沉淀了足有两百年。
九
结婚第二年，女儿出生。她两岁零三个月的时候，我应聘到了陕北的更北方——榆林，一个传说中水草丰美、榆树成林的地方。现实中，这是一座正在开发中的国家级能源化工基地。
从女儿三岁开始，我教她背唐诗，先五绝，再七绝，到五律、七律，等她上小学时，已会背200多首唐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
十
带女儿到西安，我给她讲这座城三千多年的建城史，一千多年的建都史；讲周秦汉唐的赫赫威仪，两宋明清的偏安一隅；讲这座城墙是国内保存最为完整的古代军事防御体系。
“我要到城墙上去玩”，女儿说。“以后再说吧”，看着修缮中的城墙，我安慰女儿。那是2006年的春天。
十一
我不知道这句承诺，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得以兑现。
2009年年初，我又一次参加招聘，用了十六年的时间，重新回到这座城市。在西安城墙的东门外，一座现代化的办公大楼里，有我一个小小的工作隔间。在那儿，我每天埋头笔耕，用键盘敲打着自己的人生，用文字垒码着自己的价值。
十二
此刻，是庚子腊月的长安夜。我在办公室里，写这篇文章的间隙，抬头就可以看到暮色中的城墙，看到城墙上迷离的光影、斑驳的青砖。
万千思虑，奔注指端。
那个第一次被城墙震撼到的乡村少年，孤坐城头思乡的学生，一次又一次北上坚持梦想的游子，以及越来越安详的今天……
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写下这些文字，写下自己人生的十二个片段，写下那些淡淡的感伤、如水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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