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坡少年 ◎王凯利
秋雨连绵,时下时停,父亲的脸色和萧瑟凄凉的天气一样,愁云密布——没有了工资来源,家里的生活逐渐陷入窘境。每到月底,母亲只有提着空面袋向四邻赊借,勉强度日。
翻过年,我已经14岁了,虽是舞勺少年,但荒长了个大个子,身高一米七还多。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应该站出来为家庭担当、为父母分忧了。
那是半个多世纪前。那时候,要想挣点钱,只有两条路:一是到建筑工地当小工,二是搭条麻绳去拉坡。当年百业凋敝,建筑行业大都处于停滞状态,更何况我也不会和泥、砌墙、抹灰这一套。所以,只有靠卖力气去拉坡。
说干就干。我在家里找了条合适的麻绳,系上井里打水用的筲钩,这拉坡的用具就算齐备了。为了防止四邻和同学们发现,我把绳子缠绕在腰间,用宽大的上衣遮了个严实。
拉坡,就得往有坡的地方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匆匆出门,步行十余里,来到了东郊长乐坡下的浐河边,此地拉河沙的架子车比较多。往城里去必得上长乐坡,拉坡的大都聚集在此,他们大多是青壮年,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略微上了年纪的人。成年人身壮力足,容易找到活儿。像我这样的娃娃脸,很少有人雇。我和一位上了年纪的挂坡人逐车询问:“挂不挂?”劳乏的车主朝我们翻了翻眼皮,话也懒得说,只摇了摇头。快到中午了,终于有个车主雇了我。从浐河西岸拉到万寿路十字,成人是一毛钱,他只给我五分钱。我想,有,聊胜于无吧。于是二话没说,把铁钩挂在了车辕后部的一个铁环上。装得冒尖儿的一车湿漉漉的河沙,边走边淅淅沥沥地渗着水。从浐河边到公路上有个“之”形缓坡,沙土松软,架子车的半截轮胎陷在了沙土里,拉起来十分费力。我把绳子搭在肩上,弯腰弓背,用足了全身力气,拼命地往前拉。车主也是憋足了劲儿,艰难地往坡上拉。
上了柏油马路就轻松一点儿了。我用了十分的力,车子走得很快。待过了华山机械厂的铁路立交桥,坡度更大了,满载的架子车也变得更加沉重起来。我初次拉坡,不懂得悠着劲儿,一边是拼命拉车,一边是豆大的汗珠滴滴答答跌落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正在这时,我觉察到车主在拨动我的坡绳,我顾不上回头,心里清楚,这是车主在检查我是否用了十足的力气。当他感到坡绳绷得像琴弦一样时,才满意地没有吭声。
再往前走,坡度更大了。烈日把柏油路晒得稀软、滋滋冒油,车轮陷在其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把重车往后拖。越是这样,越得拼足劲儿往上拉。我感到坡绳几乎勒进了肉里,加之汗浸、口渴、日晒,头疼欲裂,但又不敢有一丝懈怠。人与车、人与坡、人与烈日艰苦地博弈着。我抬头往前看,坡长漫漫望不到尽头,怪不得叫长乐坡,这个坡可真长啊!
等把满载河沙的架子车拉到了黄河厂十字,卸下坡绳的那一刻,我觉得整个身子还在往前倾,浑身轻飘飘的。我把车主给的一张绿色的五分钱纸币装在上衣口袋里,一路上用手按了又按。
接着,我沿原路返回浐河西岸,揽第二拨生意。到了河边,找个僻静处,用手挖个沙窝,等浸满了水,用双手掬着,一捧一捧地喝了个够。喝足了水,人又有了精神。接着拉第二趟、第三趟,直到浐河边几乎没有拉沙车了,才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次日一大早,我揣上一个馒头,又来到浐河西岸。由于我拉坡舍得用力,不偷懒耍滑,慢慢的老雇主就多起来,给的钱也从每趟五分涨到八分,也有给一毛的。这样一天下来,我就能挣到五六毛钱。后来,听拉坡的伙伴说,长乐坡路途长,挣钱少,到八府庄煤球厂挣得多。
到了八府庄才知道,这地方叫煤球厂实际上并不生产煤球,它主要是为全市各煤场供应做煤球用的煤末。一大早来这里拉煤的架子车很多,也容易揽到活儿。我很快就被一位车主雇了,从八府庄到草滩,一趟给五毛钱。我听说给这么多钱心里非常高兴,就乖巧地帮车主装车。只见车主装一阵子用大铁锨把煤末拍实,待到装满车后又用大铁锨把冒尖的煤末拍了个金字塔状的斜坡。过完磅后这一车煤末整整一吨重。
插个斜,近半截。车主没走太华路,而是从含元路上含元殿,经铁路新村径直往草滩走。当年的含元路是石子儿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如重载的架子车一不小心陷到坑里,弄不好会挤崩了内胎、崴断了车轴,所以走这段路必须十分小心。如此就形成了驾辕的小心翼翼掌握方向,拉坡的用尽全力驱车前行的搭配。到了含元路口,上太华路往北是个大上坡。我和车主顶着烈日,“嘿!嘿!”地哼着低沉的号子,一步一步用力往上拉。好不容易挨到坡上,车又踅身西行,进入了往含元殿去的田间土路。因多日无雨,烈日暴晒,路上浮土很厚,一阵风吹来,就扬起漫天尘土,我和车主被呛得阵阵干咳。含元殿的大石碑下是个陡坡,车主在坡下吼了一声:“走!”我俩就顾不得擦脸上的汗水,弯下腰拼足力气往坡上拽。我憋足了劲,脸挣得通红,额上暴出了青筋,加之口干、灰呛,不一会儿就开始流鼻血,一滴滴“扑扑”地落进浮土里。车到半坡不进则退,我咬牙坚持,顾不得擦鼻血。正在这当口,我无意中看到坡上我们学校的李老师正推着自行车站在路旁,避让上坡的重车。四目相对,当我看到他诧异的目光时,赶快低下了头……
由于我拉车卖力,煤球厂的熟主顾越来越多。一天,我刚到煤球厂堆料场,就见一个大娘远远地向我招手,想是车主早就看上了我这个苦力。大娘带着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儿。她和蔼地对我说:“孩子,拉到徐家庄,每天一趟,每次一块钱,拉不拉?”每趟一块钱!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也不知道徐家庄在什么地方,有多远,就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我帮车主装了满满一车煤末,过完磅秤后就急急上路了。没料想,车主是让我驾辕,她娘俩一左一右拉坡。那时,我已经拉了两个多月的坡了,对拉架子车也算驾轻就熟。我双手稳稳地驾着车辕,她娘俩肩搭坡绳拉坡,按照车主指引的路径,从东北郊一路往西南郊拉。西安的地势南高北低,往徐家庄去虽然一路走高,但没有明显的坡道。母女俩为自家拉车,都很卖力。虽然烈日当头,酷暑难耐,我倒觉得驾辕这活儿比拉坡轻松。就是两臂要把握好,若一不小心,不但一车煤会倾倒,还有把车辕杆跌断的危险。所以,一路上我牢牢地掌握车辕,细心观察路况,顺顺当当地往前走。途中无意地一瞥中,我看到大娘裹的是一双小脚,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生出同情、伤感。
中午时分,车拉到了玉祥门盘道。娘俩让我把车靠在路边,随即,她们从挂在车把上的布兜里掏出了午饭:苞谷面发糕、青辣椒、鸡蛋炒大头菜,坐在路边树荫下的茶摊上,要了两杯白开水吃起来。我远远地坐在马路牙子上,等娘俩吃完饭,我们一行三人继续拉车赶路。我记得车路过了西安仪表厂,经过了西军电校园,越过了磁带厂,再往西南走不远,就到了徐家庄煤厂了。
拿到一块钱后,我向路人打问,才下午三点多钟。我怀揣着这用汗水换来的一块钱,高兴得想飞起来。当我把钱交到母亲手中时,她表情复杂地摸了摸我的头。
往后,我每天一大早赶到车主家,拉起空架子车,大娘坐在车里,她女儿跟在车旁,匆匆往八府庄煤球厂赶。日复一日,我每天都能挣到一块钱,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可是大钱啊!
夏去冬来。拉坡的夏日是难熬的,但冬天却另有一番苦楚。拉坡是个苦力活儿,穿得多了不灵便,拉车时一身汗,坐在马路边休息时,汗落了,寒风袭来又格外的冷,有时冻得上下牙直打颤。数九寒天,我的手上冻裂了口子,装煤时手握锨把一用劲就渗出了血。但为了家里的生计,只能咬牙坚持……
之后不久,我结束了这段难忘的拉坡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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