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双喜 ”的日子 □李清文
小时候,不知不觉就学到“真本事”。我想到河里捉老鳖,在水里扑通两下学会狗爬泳,又要去摸鸟蛋,不一会儿功夫就哧溜上了树,还盼着过年吃肉,便欢天喜地背着挎篮到山坡上打猪草。
大人们不急不忙,眼看着儿女慢慢自己跨过门槛,边干活边训导:“长大了会一门手艺,除了种地,要么会打铁,要么会编箩筐,一辈子有一口安稳饭吃就行。”没有人希望娃儿将来去当多大官、发多大财、成多大事儿,时常吹耳边风:“扳指头能识几个数,算不错账,能当生产队长就好。”生产队长给社员记工分,给大家分口粮,还能娶到漂亮媳妇,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坐上席。
村小代教一次次上门,劝大人们把儿女送去念书,村里人当面点头,转过身便不屑一顾:“别听他的混账话。念一肚子书,肩不能扛,背不能驮,还酸不叽叽的,有个狗屁用!”爹娘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把我送进学堂,念了十几年书。从学校毕业后,因工作单位一时还没有着落,便回到乡下的家中,每日里读言情小说、看电视录像以打发时光,好不自在。
一日,爹让我去帮他犁地。拉犁的是一头老牛、一头小牛。那头老牛总不太卖力,步子迈得慢慢悠悠,一直落在后面,整个拉绳的力量都集中在小牛的肩头。可爹的鞭子不是落在老牛的身上,而是时时打在小牛的脊背。我有些弄不明白,爹解释说:“那老牛不是懒得出力,它是想让小牛练练筋骨呢!”我听后再也无脸在家闲着,当即收拾行李,动身去找工作,从此步入社会。于是我出门在外,只是说话一直用老家方言,乡音未改。开口三句话没讲完,人家就问:你是陕南人吧?我连连点头。一方水土养着一方人,土得掉渣的乡音,味道才独特,也是一个人身上抹不掉的印记呢!
我的朋友发海老哥,也是不改乡音,而有意外之获。有次他飞日本,欲与邻座漂亮妹子搭讪,恰遇高空气流,打一喷嚏,妹子递过来湿巾,说:“小心感冒了,我们是老乡。”他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啊?”她答:“你打喷嚏的声音啊!一声高一声低,一听就是地道的山里人!”发海“阿嚏”又是一喷嚏,当即认下老乡,聘请妹子做形象代言,如今把家乡茶叶做得风生水起。老家人很看重乡音,对外出的后生,检验是否忘本的尺子,就是听说话的味道和口音,是不是撇腔拉调卷舌头根了。乡音犹在,故乡便在,亲情亦在。
炎炎夏日,我回乡下凉快,见大表嫂在河边洗衣裳,躲到树背后,拣一颗石子丟过去,溅她一身水,她吓一跳,拉长声音骂道:“哪个挨刀子的呀?”见是我,又讶然地说:“原来是老表啊!在城里咋学‘瞎’了……”听听,这就是乡音,多么悦耳!
来西安工作后,离老家也就百十里路,隔三差五,我时常回老家看望爹娘。遇到左邻右舍,打过招呼,长辈先会叫一声我的小名:“双喜,回来了啊!”听得人尤感亲切。这样的称呼,早已成为生命中的温柔部分,连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只属于遥远的儿时。走出小山沟之后,小名就存放在老家,像割掉的那根脐带,顺便丟在了生养过自己的乡下。
一次,陪爹娘闲聊,说起双胞胎表叔二狗俩兄弟,爹感慨道:“大狗腿脚不好,地面积还种得那么大,小狗还放着一栏牛,舍不得丟手呢。”大小狗已是古稀之年的人,可这小名,犹如两只活蹦乱跳的狗娃,在乡间土路上追逐前行。忽有一念,年老退休之后,我回到老家,像大表叔大狗那样住在坡下种地,像小表叔小狗那样去山中放牛,不负爹娘给我起的“双喜”小名,该是一桩多么美好的事情。
记忆中的乡下,多是寂然无声,午时的阳光也是懒洋洋的。风吹在远处,流水舒缓,只能感到一丝微凉。劳作的人沉默寡言,一切都静伏着。
在一个晴天,我步入村口,好久没走过泥路,下脚有些不掂轻重,尘土扬起,把油菜花上的野蜂惊动了,一一离开花枝。邻家的狗认不得我,汪汪咬了两声,惊得林子里的小鸟群起而飞,那些找虫子吃的鸡,纷纷嘎嘎而叫。正在拉犁的牛扭转头来,好奇地看着我。表叔停止了犁地,老远跟我打招呼,差点被土坷垃绊倒。原来我带来的只是喧闹,无端地扰乱了鸡鸭猫狗的安宁,也打破了开在山坡黄花的平静,亦让耕作播种的表叔不能专心做事。由此可见,随意介入别人的生活,该是多么莽撞和不堪。
停下脚步,我徘徊在一块荒地前。这块地一代代人种下来,传到爹娘手里时,地力有所减弱,浇水施肥精耕细作,庄稼依旧长得面黄肌瘦,收成欠薄,只有弃耕不种了。很久之后,我再次回到老家,看到那块早已淡忘的荒地,却是青苗葱茏。原来这块地荒芜多年,灰尘腐叶、杂草虫粪履之于上,日渐变得肥沃,被爹开垦出来,终于又焕发了生机。讶异之余,我背起行囊,再一次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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