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物事系列散文 升斗的消失 安黎
安黎专栏
安黎,原籍陕西耀州,现居西安,为《美文》杂志副主编。在国内外百余家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累计六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以及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齿》《耳旁的风》等十余部书籍。曾获柳青文学奖、西部文学奖、黄河文学奖、西安文学奖等。诸多作品或被编入语文辅导教材,或被报刊杂志等转载。
有一个词组,曰“升斗小民”。升斗二字,在这里表达的意思,颇具多重性:一是微小,二是寻常。当然,还有贬低或自我贬低的感情色彩,弥漫于其中,其弦外之音是,作为“劳力者”的庶民,绝然不能像展翅的雄鹰那样遨游九天,只能做胸无大志的小鸡,专注于在墙根草屑刨食,对社会气象的风云变幻,既无力关心,也无从知晓,更无资格参与。
升与斗,本是在农耕中国存续许久的计量器物,为木匠手工制作的木制品,呈不规则的立体方形。斗的底盘与端口,尺寸差不多等同,但其腰部,却缓缓而隐隐地外拱。也就是说,两头小而中间大。升与斗不同,底小口大,其状宛若现今人们举在手里的方形茶杯。
升在斗面前,自惭形秽,属于典型的小字辈。如果斗是班长,那升充其量是战士;如果说斗是大象,那升最多只是羔羊。十升等于一斗,十斗等于一石。石,为计量江湖中的老大,高坐云端,类似于层级分明的计量金字塔中的帝王,独霸天下……这样的计量模型,形成于秦汉时期,并早已格式化,延续两千余年而岿然不动。
街市的买卖,常用的度量衡是秤;但在习惯于以物易物的乡野,在粮食的交易或互借中,升斗则大行其道,犹如人进食的碗筷,须臾都不能缺席。佃户租来地主的土地耕种,约定的租金,是一亩地向地主缴纳三斗或五斗粮食;家里断炊,要向亲戚或邻居借粮,也是拎一个斗或拿一个升子前去敲门,声称要借几斗几升,而不是几斤几两。
在我的年少之时,斗与升还随处可见,为每家每户的必备之物。夏收或秋收之后,想要搞清楚收成究竟如何,都要将那些碾打的麦粒或剥离的玉米粒,揽入斗中,一斗斗地衡量。过一斗,用木棍在地上划一道;再过一斗,再划一道……道划多了,人的脸就晴朗了;道划少了,人的脸就阴沉了。
那个年月,挖地靠镢,砍柴靠镰,锄地靠锄,碾场靠碌碡,最为现代化的生产工具,不过是两个皮轮的架子车……每一个从播种到收割的轮回,无不殚精竭虑,汗流浃背,然而粮食,却时常像无悲者假惺惺的眼泪,即使再努力,却也挤不出几滴来。粮仓空空荡荡,炊烟气若游丝,那些蜡黄面孔上贫弱的眼神,奄奄一息地闪烁着食欲的火苗,仿佛瞥见一只飞蛾,都想扑上去将其吞咽。吃了今天没明天,吃了上顿没下顿,于是向亲邻借粮,犹似家常便饭。你借我家的米,我借你家的面;你借我家的小麦,我借你家的玉米等,借借不已,还还不休。而借与还,都是以斗和升为计量单位的。
宽厚的人,懂得感恩,在借到他人一斗粮或一升面后,自己归还时,执意要给升斗“戴帽”。但奸滑之人,总是图谋着贪占他人的便宜,借时信誓旦旦,动听的言词若蜜汁流淌,但偿还时,却耍起小聪明,玩起小把戏,绞尽脑汁地在升斗上暗做手脚:要么故意将粮食装不满,要么将面粉抖擞得很是虚浮,要么家里暗藏一个特制的升斗,用大斗大升借,用小斗小升还……世间百态,人心薄厚,一个升子一个斗,就能将其悉数掂量。
升与斗,陪伴华夏走过山重水复的漫漫之旅,也验证一个古老族群遍尝苦痛却生生不息的坚韧之志。斗和升,盛过粮食,也盛过岁月;盛过满足,也盛过失落;盛过欢欣,也盛过叹息。当日夜的辛劳仍填不满升斗,当人生的全部内容,仅简化成为填充饥肠辘辘的肠胃……人活着的所谓幸福,便虚化成了天边的云锦,看得见,却永远抓不住。
忽然之间,现代科技催生出的电子秤,犹如粉墨登场的绝色新欢,搔首弄姿,扬臂伸腿,硬生生地将年老色衰的旧爱升斗,逼向退无可退的墙角,逼下计量的舞台。如今,在偏远的农村,升斗也已被弃之不用。即使偶尔在某个角落瞅见它们的身影,它们也是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仿佛有许多的委屈急于向人倾诉,却有言无口。它们老了,疲惫了,身上落满尘埃,心里降下霜冻,十足堪怜。但无论如何,对于曾效力于我们、为我们坚守过公平的它们,至少,我们是不该从记忆里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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