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无踪自往还 ■翟孝章

西北信息报 2020-07-17 00:43 大字

马建勋先生离世,虽在意料之中,但我还是觉得有些突然。先生的微信止于2019年11月17日,此后再无更新。我虽疑惑着,以为他忙于工作,也没太上心。不料,腊月里,就听说先生突发了脑梗,已然瘫痪在床,水米难进。我很震惊,一时脑子发懵。就张罗着要看先生,但其家人却再三婉谢,于是只有默默祈福,盼望能够奇迹出现。

结识马建勋先生是在西安城南草阳村,那是1989年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当时,马建勋声名在外,春风得意,刚从新疆调到安康,正在西大研究生院深造。因为是乡党,他又是同学李建刚的表叔,我们便与朋友鲁涛慕名登门拜访。

马建勋先生给我最初的印象,是睿智,忠实,平易近人。尽管是头一回见面,感觉好像是老朋友。虽然比我们年长,也不摆谱,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势。也许是常年阅读的缘故,他眼睛近视着,鼻梁上是一副黑框眼镜,从侧面可以看见一个一个光圈儿。他说一口秦腔,个别字眼还夹杂着普通话的发音。边疆的生活,是结结实实的劳动,是不折不扣的打拼。马建勋从最苦处开始,学会割草,牧马,挤奶,干最重的活,出最蛮的力。一有空闲,他就抓紧时间,读书写作,终于让自己脱颖而出,并且受到下放劳动的文化名人王蒙、徐迟、曹禺等人的鼓励和赞扬。

我们惊讶着他的传奇,感叹着他的苦难。马建勋却不以为然:“苦?咱穷汉娃还怕苦!能吃苦是咱最大的优点。”一句话,见心见肺,就拉近了我们的心理距离,让人觉得有了一种天然相通的东西。后来,凭着一面之交,我还将写好的文章投给马建勋主编的报纸,也都经他之手发表了。这对当时初涉文坛的我,不光是满足了虚荣,更是帮扶和支持,让我收获了自信和希望。

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刚毕业,思想迷茫,理想与现实发生矛盾。一时冲动,背起了行囊,翻山越岭,投靠到马建勋先生门下。先生接纳了我,安顿了我,也给了我谆谆的教诲和真诚的批评。至今,他的话还回荡在我的耳边:“文学这碗饭不好吃!务弄一辈子不见得成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生活比写作更重要!”

当时由于年轻,并不理解先生的好意,甚至心里还有了逆反。在山里,寂寞得不行,不到三个月,我竟然心生了去意,留下一封信,一个人闯荡海南了。从此,我走进更大的风雨里,渐渐地与先生失去了联系。其间,也曾感念,也曾愧疚,很想当面致谢、致歉,但终因隔绝时间太过久长,终未如愿。

2015年冬日的一天,已是美院教授的同学鲁涛,约我一同探望隐居临潼的马建勋先生。同行的还有好友黄斌。路上闲话,才知道先生一些近况及其过往:离异,退休,独居于骊山脚下一处农家小院,研读名家经典,钟情笔墨丹青。我一时不解:一个体制内的知识分子,为啥要从繁华的城市搬到寂寞的乡下?

先生还是老样子,温厚,朴素,只是岁月的风霜,让他明显的苍老了。他不慌不忙,端出苹果、瓜子,泡上茶水,就落坐在一张兀凳上。我们相互打量,问候,寒暄,回忆往事,感叹时间的流逝和人事的沧桑。客厅没有暖气,歪脖子的“小太阳”抵挡不住寒冷,我能看出先生生活的简素和凑合。

后来,我们就到二楼参观。在那里,墙上挂满装裱一新的国画——天马图。那马,伏卧着,嘶鸣着,跳跃着,奔跑着……乍然而临,横空出世,渲染着恢宏的气势。先生为我们讲解自己的创作,手臂挥动着,情绪意态现出昂奋和得意。我们看得入迷,忍不住地叫好!见我们如此喜爱,先生出手大方,竟给我们每个人赠送了几幅字画,并郑重地盖上自己的印章。

最后一次与马建勋先生见面,确切地说,是2016年12月11日。我去北京办事,之后专门腾出时间,与客居京郊的先生,度过了难忘的一天。他乡遇故旧,自然欢喜。他说:“你能过来,我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噢!”

先生兴致很高,与我去逛宋庄。宋庄是艺术家聚集之地,又是文化集镇,是个好看、好玩的去处。我们从这家门面进入,东瞅瞅,西看看;又从那家店铺出来,走一走,停一停。一会儿欣赏街头的雕塑,一会儿又在先生的指引下,远观了辽沈战役不为人知的林彪指挥所,一会儿又不知不觉走在了潮白河畔。午后,先生还到香山与人商谈。结束时,天色已晚,我们便到街头餐馆吃饭。吃的是北京涮羊肉,先生嫌贵,我却执意为之。吃毕,我借故离开,背地里把钱交给了服务员。先生知道后,不无抱怨,说:“咋能这样!你是客人么,咋能叫你买单?”我一笑:“我咋不能买单?在北京,咱都是客人。”

一别两三年,我与马建勋先生再没有见面。偶尔里,只在微信里有过互动。我知道,他是哲学家、作家、书画家,涉猎广泛,在多个领域有所建树。2018年8月,他在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发表题为《驳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哲学》的演讲,10月在北大哲学系授课,11月赴韩国举办画展,2019年又为出席2020年“一带一路”国际书画节忙碌着……

然而,天不遂人愿,马建勋先生不幸于3月29日19时去世。还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本想去送先生一程,可恶疫流行,被人劝止。“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张籍)我突然感到了空和虚。朋友的序列里又多了一个缺口,这世上又少了一个热情的老兄,能不遗憾吗?先生一生刻苦、勤奋,晚年为事业发展,从安康到西安,从西安到北京,从北京到杨凌,几经辗转,可谓壮举,但谁又明白他隐藏在内心的难言的苦闷和无奈?

马建勋先生崇尚自由,喜欢无拘无束。他姓马,爱马,写马,画马,追慕马的洒脱,马的张扬;赞美马的豪迈,马的奔放。马是他的精神寄托,马是他的生命所在。三十载功名,八千里云月。我愿意相信,先生灵魂的天马,正奔驰在遥远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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