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喜欢一棵树 将来就会爱上一场雨 写给抑郁症

澎湃新闻 2020-05-12 09:14 大字

原创 虚度er 好好虚度时光 来自专辑虚度心理室

前两日和一位确诊为抑郁症,现在正在治疗的朋友打电话聊天。

说着说着,她突然说,你那里的鸟叫得真好听。

我愣了一下,才留意到小区的鸟叫声。

她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任何让我开心的情绪了,也许你看到一朵花,会觉得它很美,但是我看到后,什么感觉也没有。所以如果生命中能够出现任何让我感到开心的事,都会特别珍惜。

今天的文章来自一位虚度的读者野棠,她将自己的经历写成本文,希望鼓励到每一个曾经或者正在经受抑郁的人。

文 | 野棠

编辑 | 艺拉图

▲ 主播/ 夏萌 ,配乐/《Recuerdos de la Alhambra》《去看星星好不好》

01.

2017年6月,父亲陪我去西安的医院。

那是个燥热的午后,五楼心理科的走廊外,站满了等待检查和叫号的人。我站在主任医师办公室外,排第三个,手里紧攥着前一天拿到的检查报告。我父亲在不远处靠墙站着,肩膀耷拉,目光一直停留在他前方半米的米白色地板上。

叫到我了,按之前跟父亲商量好的,我一个人进去。等了两天,跟预约医师的对话只有二十分钟,他问我什么样的状况,我把病历上的文字又机械化地重复了一遍,

“经常哭,莫名的难过,体重严重下降,害怕见人,害怕见光,没办法维持正常的生活与学业,经常自残,也尝试自杀。”

医师挑了几处状况仔细问了问,说“服药吧,你这种情况必须服药了,我给你开一个月的药,一个月后你再来复查。药在两年内不能断,两年后,你如果不再这样间歇性地发作了,就可以停了。”我点头,说好。

出来见到一脸担心但强装镇定的父亲,我扯出一笑,说“爸,没事,医生说吃一两个月的药就没事了,我就说不是什么大事,你还不信。”

他很开心,我们取好药放回附近的宾馆,他执意要带我去西安的钟楼散散心,临行前我借口去洗手间,在里面发了条短信给朋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我父亲,我很难受,但我想让他放心。”

我们在鼓楼看了夕阳,然后在不远处的一条老街逛了逛,点了西安有名的羊肉泡馍,又排队买了两份煎饼,边吃边站着听一位老爷爷吹埙,吹的是《大话西游》里的《一生所爱》。那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背影也像条狗。

02.

六月学校还没有放暑假,辅导员帮我请了假。

那之前的三个月里,痛苦一点点侵蚀到我的体内,每天蓬头垢面,能逃的课尽量逃,实在逃不了的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有时走在路上会忽然眼泪往外涌,我怕见光,觉得在光下会无处遁形。晚上失眠,要么去医院开安眠药,要么买几罐啤酒。因为不想让舍友看见,每天会早早拉上床帘,躲在被帘子拦出来的匣子中。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开始以为自己可以扛过去,后来是得过且过就好。我很难过又不想伤害其他人时,就拿着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臂或手心一刀一刀地划。划得鲜血直流时,情绪的狂潮就会平息些,我也会累极睡过去。

真正有想死的念头,是在6月22日,坚持的力气已经用光,就买了罐酒,把剩下的将近十片安眠药,放在酒里。药投进去,有气泡翻腾的声音。连药带酒喝下去,趁我还清醒时,写了份五百字的遗书。

但我没有死,现在的安眠药安全度很高。睡到第二天的傍晚,我醒了,脑中一片空白,没有还活着的喜悦,也没有还活着的难过。我出乎意料的平静,拖着自己的身体去食堂买了份石锅拌饭,然后回到宿舍,披着件白色的外套去了天台。

在那儿坐了一晚,看着天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又亮起。太阳出来时,我接受了自己就是这个样子的事实,无力逃避,也不想再隐藏。分别给父亲和辅导员打了电话,说我可能是有抑郁症了,我需要停下现在的学业,接受治疗。

过去的二十年里,我经历了校园暴力,家庭暴力,父母关系破裂,父亲经商失败,朋友离去,还有自己不如意的高考。命运有它不能自主的地方。但在那个天台,我选择再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03.

从西安的医院回家后,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更糟。

一方面是因为刚开始服药时的不良反应,早晨晚上各两片药,但每次只是服了早上的一次后,我就会发抖呕吐一整天。另一方面则因为我的母亲,家里之前发生了很多事,她本来就精神虚弱,我重度抑郁伴焦虑的诊断书更是刺激到了她。

有时候抑郁发作,是因为内心的痛苦没有办法再继续承受,需要哭泣需要有一个出口,如果那个时候身边的人能够安静地在身旁,能够感受到他们的陪伴就已经足够。但母亲因为不了解抑郁症又太在乎我,那段时间她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我一皱眉,她就会手足无措;我一流泪,她会哭得比我还厉害。

当时的躯体化指数也很高——当负面情绪得不到有效疏解时,会通过躯体语言表达出来。我到现在还记得的一个画面,是晚上母亲会陪着我睡,洗漱的时候是我最真实也能自由的时候。五脏六腑像拧成了一团,我半跪在洗手间的地上,抓着胸前的衣服疼得起不来身。这样过半个小时会缓过来,然后我去卧室,有时一推门,可以看见母亲舒心些的笑。对她来说,生病的女儿安全地待在自己身边,就好。

这样服药两个月,期间因为不良反应太大,又中途换了一次。九月我决定去上学,还带了一个月的药,母亲帮我一包一包地分好,上面还写了早晚的标识。

回学校后的第一件事,我把药扔进了宿舍最角落的柜子里。因为对药物的抵触心理,因为不想对药产生依赖,也因为精神类的药物价格普遍比较贵,我父亲当时经商失败,已负债累累。

之后是漫长又艰难的自我疗愈。我在图书馆每天翻国内外的心理学书,参加各类文化类的沙龙,之后又看到一张海报,在那儿看到学校心理咨询室办的活动,通过那场活动,我认识了心理站的一位老师,会每隔几周与他交流沟通,也会听从他的建议,继续去医院,配合药物治疗。

当时在老师的心理咨询室看到一本杂志,里面有篇分享。是一个心理系的学生回忆他第一次面对一个抑郁者时的情景,他听完了女孩的经历,问那个女孩是怎样好的时,那女孩笑了一下,说:

“那时候国内对抑郁症了解很少,我和父母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所以并没有治疗。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心里很急很想好起来。可是那个时候我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没有任何正性的情绪。

直到有一天,下了一场雨,我看到我们家窗外的一棵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棵树很好。

然后我对自己说,就这样吧。至少我还能喜欢一棵树,也许未来我就能喜欢一场雨,一朵花,一个人。

从那以后生活中偶尔感觉到的一丁点正性情绪我都会紧紧抓住。然后不知不觉,我的病就慢慢好了。过去了这么多年,其实那段经历给我留下的印象慢慢淡化。只是现在,我很喜欢看树。”

那个心理系的学生最后写着,我想你们每个人也可以等等,等等那棵会让你们喜欢上的树。

我看着窗外,不知不觉泪流了一脸。

04.

昨日出门,在老巷的咖啡馆里见到中学时代的一位朋友,她在高二时,因为双向情感障碍急性躁狂发作而辍学。

而我对那个女孩的最后印象,是某日早读,她忽然起身对着墙角大哭,整个人像在孤独的风里游离和漂浮,浑身上下布满了严寒的冰凌。

我陪她了荡会儿秋千,青石铺就的长巷,午后阳光慵懒,闻着花香还可以做微甜的梦。她忽然开口:

“一晃真的挺多年了,突然见到你,我很意外,很高兴。我喜欢我们一起学习的那段时光,但是我总是不够敢去回想以前。

这些年,我一直在接受,但接受的过程,更加地磕磕绊绊。”她沉默了一会接着说,

“你知道在医院的生活吗,在医院就是安静地吃药,没有一丝一毫的打扰。

过去每天都会有大半时间,在想如果我没有情感障碍会怎样,我也许跟你们一样,也会明媚灿烂,眼里带着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但是现实并不是,每次情绪狂潮来临时,我都像一个被风卷至海浪上,随时会被带走与吞噬的小船。而每次情绪稍稍息落时,又会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冰冷的大湖里,水不深,只到我的腰部,但水底都是滑得诡异的鹅卵石。而经验告诉我,不论我如何努力得站稳,不出几秒我还是会再跌入水中。

我不因躁郁发作同时伴随的躯体上的反应,比如发抖、抽搐、剧疼而痛苦,因为我知道任何一种稍大些的病症,其痛感都不会逊色于我所感受到的。真正让我几度绝望的,是兴奋也好,抑郁也好,都有一纸检查告诉我那些都是不正常的,是我脑内不正常的激素分泌水平影响了神经活动而导致的。它让我觉得,我的生活是踩在虚空上,我甚至一度觉得自己不如一棵根植在泥土里,会实实在在开花结果的树。”

这时她哥哥走出来说,该回家了。

临别前用力抱了抱她,像隔着时空去拥抱那个高二年纪无助的小姑娘。而我也不再虚弱无力,我在她耳边轻轻告诉她,“我都明白。”

夜里收到她发来的一份邮件,内容是这样。

“我很喜欢你,听你说话,会让我想起春风。如果哥哥没有出现,我想我们会一直一直说下去。人越长大,越能感觉到生命本身的孤独。所以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还会有几次的可能性,能像今天下午一样,对另一人敞开心扉。

我印象最深的,是当我说完我那些年的过往后,你突然认真又温柔地看着我,说你这些年,应该过得很难,而我对你说,是的,但好像没有人这样问过我,大家怎么都不试试呢。然后你安慰我,说大家可能觉得我难过时像个孩子,生怕自己一伸手碰到伤口,会让我更疼。然后你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每个人这一生,确实都有要独自面对的生命课题。

你是这样好,我同你说话,就如同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知不觉,便会觉得心酸。

其实每个人都被过去所缠绕。命运有它不由自主的地方,所以心的承受能力和对其接受转化的态度,极为重要。这也是人与人不同的地方。

我不是在用心来生活,我这些年,都只是活在了自己脑中的记忆里。明白这点的那一刻我也同时意识到:实际上那些年不快乐的经历并没有一再地伤害我,是我无法放下那种被伤害的感觉。这感觉也许曾保护我让我免受相同的伤害,但它终究还是被我变成了围城,自己被捆绑和隔离起了许多年。

所以我想,我想告诉你的是,当我们围坐取暖时,我看到那些过去觉得坚不可摧的城墙开始崩塌,开始消融。它们只是幻城里喑哑的风,它在我与生命之间回转,不断地拉长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而现在,我想走进四月的山花与青草中了,我想与生命的源头再次相联,不论我在途中会再经历暖春还是严寒。我都将拥抱真实的它们。”

凌晨一点,我回复她,“愿我们可以欢喜地再度相逢。”回复完关上电脑的那刻,桌上小瓷瓶里的杏花落了一朵,我拾起它,轻轻放在屋外的草地里。我知道,它终将化作春泥,去孕育新的生命。

“你该看到的,总会在你正需要时出现——我相信冥冥中有这种仁慈。”这是很久前虚度发的一篇文章的结尾,那篇文章我很喜欢,后来被我手抄下来,贴在了桌前,“看不到方向,就自己成为方向,看不到光明,就自己成为光明,这不是狂妄,而是担当。哪怕只是一灯如豆,至少也能给小蚁照个亮。”

最后,天会亮,也愿我们都好。

本文作者:野棠,现居甘肃,喜欢读书,喜欢旅行,喜欢一心做事,单纯专注地表达。

本文配图均为俄罗斯摄影师 Anastasia Lisitsyna的摄影作品。原标题:《如果你喜欢一棵树,将来就会爱上一场雨 ——写给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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