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潞:乾清宫为何从寝宫变成理政之所?
乾清宫是明清皇宫中位于内廷的重要宫殿,是明代皇帝的寝宫。到了清代,则变成了皇帝的理政场所,正如我们今天见到的场景:殿中高悬顺治皇帝御笔“正大光明”匾及康熙皇帝的“表正万邦”长联,放置象征皇权的屏风宝座,下设甪端、仙鹤、天球地球仪等等。那么,这座著名的皇帝寝宫为何会变成理政之地?这一功能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对清代宫廷制度又产生过什么影响?这些正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从单纯的皇帝寝宫到纯粹的理政之所
乾清宫的功能在清代顺康雍三朝经历了巨大的变化。顺治时期,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但使用率极低。当顺治元年清军进入紫禁城时,城中一片破败。为迎接皇帝入宫,多尔衮于当年七月即下令修缮乾清宫,二年五月,“乾清宫成”。但当时皇帝是否入住不得而知,反而是在乾清宫修好后的第二年,有顺治皇帝以前朝保和殿为寝宫的记载:“三年十二月,上御太和殿,诸王及文武群臣行庆贺礼,赐宴。即日,移居位育宫。”位育宫即保和殿。此后十年间,顺治帝一直居住在位育宫,至十三年七月,乾清宫大修后,方移居乾清宫:“朕自即位以来?暂改保和殿为位育宫,已经十载?今乾清、坤宁宫告成,祇告天地宗庙社稷,于顺治十三年七月初六日临御新宫。”但自十三年正月起至十七年十二月,他实际上是长期居于南苑行宫,甚至为他最宠爱之妃董鄂氏行册封皇贵妃之礼亦是在南苑行宫举行。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册董鄂氏为皇贵妃,初六,“是日早,奉册宝于采亭。礼部侍郎乌赫,启心郎吴马护等,送至南苑”。
从上文记载看,顺治年间乾清宫曾进行过至少两次较大规模的修复,但难说达到了寝宫的理想状态。十五年六月因乾清宫漏水,顺治帝怒发上谕:“建造乾清宫,所费金钱钜万,宜乎坚固完好。乃落成之始尚有可观。今经雨辄漏,墙壁欹斜,地砖亦不平稳,阶石坼缝,甚不坚整。此皆工部内官监各官疏忽怠玩,不用心督造,及匠役草率所致。当日因工完议叙,所予加升赏赉,皆属冒滥。虽经恩赦,难以免罪。著详察该衙门经管各官并营造人等,严行议处具奏。”此后,顺治帝更不住乾清宫了。
康熙帝登基后也住在时称清宁宫的保和殿中,直至康熙八年才移居乾清宫,“朕御极以来,以保和殿为清宁宫居住。今春奉太皇太后旨,不宜以殿为宫,宜于乾清宫居住。朕恪遵慈命,爰饬所司重加修理?今具告成,祇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康熙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进御宫殿”。
康熙帝正式入住乾清宫当年,书写了“表正万邦慎厥身修思永,弘敷五典无轻民事惟难”的对联,并将其张挂于正殿。现宫内所挂此联,为嘉庆二年乾清宫大火后摹写,上联旁书:“康熙已酉圣祖御笔”,下联落款:“乾隆丁巳恭摹。”从对联治国安邦的内容看,乃为理政之所而书,据此可判断,乾清宫功能由单纯的寝宫,转为政寝合一之宫,应始自康熙八年。七年后,康熙帝又为宫中“正大光明”匾题写了跋语:“世祖章皇帝御笔正大光明四字,结构苍秀,超越今古。仰见圣神文武,精一执中,发于挥毫之间,光昭日月,诚足媲美心传。朕罔来时为钦若,敬摹勒石,垂诸永久,为万世子孙法。康熙十五年正月吉旦恭跋”这一既鞭策自己又勉励后人的跋语,进一步表明乾清宫乃理政之处,至康熙朝终结,此功能一直未发生改变。
乾清宫转为纯粹的理政之宫,始自雍正帝。在将康熙帝的棺椁安放于乾清宫后的第五天,胤禛举行登极礼的当天,就向内务府总管大臣发一上谕,暂居养心殿:“诸王大臣佥云,朕持服二十七日后,应居乾清宫。朕思乾清宫乃皇考六十余年所御,朕即居住,心实不忍。朕意欲居于月华门外养心殿。著将殿内略为葺理,务令素朴。朕居养心殿内,守孝二十七月,以尽朕心。”不过,二十七个月守孝结束后,雍正帝却再也不回乾清宫,就在养心殿理政就寝了。自此,乾清宫在清代成为一个纯粹的皇帝理政之所。
乾清宫的政事活动
乾清宫由纯粹的寝宫变为政寝合一的宫殿后,与之相关的活动与制度也相应发生变化。乾清宫发生的活动,大体可分为三类:一是政事类,如召见大臣、接见外国使节等;二是文事类,如皇帝与群臣论诗联诗;三是宫规习俗类,如进《实录》、赠福字等。它们有些是在乾清宫内或宫门外月台上举行,有些则是在乾清宫两庑或乾清门举行。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是乾清宫功能发生变化的衍生物。由于乾清宫涉及的制度过于庞杂,本文仅讨论与之相关的政事制度的设立与变迁。
(一)御门听政制
1.御门听政制确立的时间
“御门听政”这一理政方式始于明代。清初多承明制。顺治帝虽偶有御乾清门与朝臣讨论国事,但远未形成“御门听政”之制。这一制度真正形成是在康熙六年七月,玄烨在太和殿举行亲政大典后,“御乾清门听政。嗣后日以为常”。从此,御门听政在康熙朝常行不辍。
2.御门听政的时间
据《圣祖实录》记载,康熙帝御门听政的时间,最初是早于辰时。这在上朝诸臣是极为辛苦之事:“惟恐迟误,必四五鼓趋朝,难免夜行风寒之苦。”以至到了康熙二十一年九月,有大臣不堪上朝之累,竟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奏,提出上朝的时间改为辰时:“若皇上于辰刻御朝,则远居大小各官,黎明而入亦不致迟误。”见此疏后,皇帝给了一个有病可报本部免其奏启的回复。大臣们见此谕竟兴奋无比,称“九卿各官皆云,皇上洞悉下情,虑及下僚风寒,欲限时听政,即同天地之心、无不欢忭!”或许是看到这种“无不欢忭”超常反应,康熙皇帝才第一次明确了御门听政的时间:“朕御朝太早,各官于三四鼓趋赴朝会,殊为劳瘁。自今以后,朕每日御朝听政,春夏以辰初刻、秋冬以辰正初刻为期。启奏各官从容入奏。九卿詹事科道原系会议官员,仍每日于启奏时齐集午门”,如“有年力衰迈及偶患疾病,俱向本衙门说明,免其入奏齐集。此外各衙门及部院司属官员,俱停其每日齐集。著各赴本衙门办事”。
客观说,“春夏以辰初刻、秋冬以辰正初刻为期”(即春夏七点一刻,秋冬八点一刻)的“上班”时间,对朝臣来说仍然是太早了。结果,两年后又有人提出御门听政不必日日举行的意见:“奏请御门听政,或以五日、或以二三日为期。其意盖欲君臣之间,政事余暇,稍得休息也。”康熙帝考虑再三,将每天的御门听政改为三日或五日一次,并简化理政程序:“部院事务,应得归并者,酌量合奏,期于简要清省。从此民生日康,刑清政肃。”
但是第二年,再次有人以“四海升平、政事简少”为由,上疏“请以后大朝之期、及大雨大雪,俱停止启奏。或遇大寒大暑之日,亦当酌定间几日一御门听政”。康熙帝在讲了一番自己每日理政的苦衷后,再次妥协,说“自后大朝之期,一切章奏交送内阁。遇大雨雪,临时请上谕,其祁寒盛暑之时,各部院果无应奏事宜,方许暂止”。君臣几个回合下来,御门听政的时间,就从确立之初的几乎每天举行,变为隔三差五,以至需要等“上谕”而不定期了。
3.御门听政的方式
听政的方式与乾清门的建筑形式直接相关。乾清门是座五间的歇山式大门,平时是穿行之处,空荡无物,但皇帝要在这里理政,就得有相应的设施。听政日,“乾清门首领太监等设御榻、黼扆于门外,正中设本案一,于前设大学士、尚书等跪奏毡垫于左?届时皇帝御舆至门,启扉降舆出,阖扉升座。御前侍卫及乾清门侍卫左右佥立,记注官升西阶,就西柱下立,部院奏事官由东阶升,各就列跪”,开始依次呈进奏本,然后是“皇帝降旨宣答”。所谓“依次呈进奏本”,康熙时日讲起居注官王士禛的记录是:“初一日首吏部,则初二日首户部,周尔复始。若宗人府奏事,则恒居部院之首,三司法例居第三。部院奏事毕,然后台省官奏事。”各部院大臣奏毕,“然后内阁大学士学士至御前承旨。翰、詹、起居注满汉各一员,轮直立西楹下”。
4.参与的官员
御门听政的官员,有各部院奏事官,而经过君臣的几番磨合,有些官员若本衙门无事便可不入朝了,但有一类官员需每次必到,就是制度上规定“升西阶”的记注官。清代起居注官始设于康熙十年五月:“甲午。设立起居注,命日讲官兼摄。添设汉日讲官二员,满汉字主事二员,满字主事一员,汉军主事一员。”
由于清代起居注制是与御门听政制相伴生的产物,它的沉浮,会反映御门听政背后的一些情况,有必要予以简述。事实上,早在御门听政制设立的第二年,即康熙七年,就有内秘书院侍读学士熊赐履上疏请设起居注官了:“请遴选儒臣,簮笔左右,一言一动,书之简册,以垂永久。”玄烨回复“知道了”。但当时并未设立,其原因不外是鳌拜等4辅臣还在主政,设起居注官随时记录朝政,与前朝制度不附,很可能遭到辅政大臣的反对。而当八年废黜鳌拜,其后又花了一年解决其他辅政大臣的遗留问题后,十年设起居注官则顺理成章,起居注馆就设在太和门西庑。
从上述御门听政时“记注官升西阶,就西柱下立”的程式可以看出,起居注官是个颇难胜任的职务,仅听政全过程需站立执笔记述一项,就十分不易,更何况事关皇帝的一言一行,陟罚臧否,更需百倍谨慎。
起居注官设立一个月后,康熙帝向日讲官兼起居注官傅达礼表示他的态度:“翰林院、起居注职任重大,关系机密。朕以尔才品优卓,实可信任,故行简用。”起居注制度规定,皇帝本人不得阅看其内容,因此,尽管起居注官是由日讲官中遴选兼任,但康熙帝还是对他们存有戒心;他不断更换起居注官,仅以康熙十年至二十年为例,10年间就任命了44人为记注官。康熙十八年时,他还特别提出“会议机密事情,及召诸臣近前口谕,记注官不必侍班”。
随着年代更迭,记注官的记注行为也出现变化。至康熙五十六年三月,发生了记注官陈璋将头年十二月皇帝所发蠲免江南钱粮的上谕(但事实上并未蠲免),私自抄给了另一记注官赵熊诏之事。这是康熙皇帝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认为这是记注官在利用矛盾,“皆属有心。特以朕于去年有欲免江南旧欠钱粮之意,偶尔谕及,今年未行蠲免。伊等欲将朕前后互异之处,指出书写耳”!他怒批当今记注官种种不堪:“伊等局蹐无措,岂能备记谕旨!侍班汉官归寓后,纂写数日方携至署与满官校看。又每争竞是非,则其遗漏舛讹可知!”这样,存在了46年的康熙起居注馆衙门从此被裁撤。
御门听政之制虽被修正多次,但在康熙朝基本上坚持下来了。进入雍正朝后则发生很大变化。主要原因还是与雍正帝将理政之地迁至养心殿有关。雍正元年四月,当康熙帝梓宫奉安遵化景陵享殿后,大臣们就上疏请求皇帝御门听政,当即被胤禛驳回:“诸王大臣所奏虽是,但皇考梓宫尚在享殿安奉,朕今即临御正门理事,心实不忍?。临御正门理事,俟皇考梓宫奉安地宫之后,再为举行。”隔天,“诸王大臣复援据典礼,再三恳请上御门听政。乃允之”。仅一天之隔胤禛就转变了对御门听政的态度,其中最大的可能,或是他考虑到政局不稳,昔日的兄弟,今日的政敌,正伺机寻找其纰漏,没有必要在御门听政制度上为政敌提供口实。为表明他的真诚,当月即恢复了康熙五十六年裁撤的起居注官。然而,由于胤禛将理政中心迁至养心殿,他又常年住圆明园,终雍正一朝,御门听政也没举行过几次。至乾隆朝,“御门听政”成为载于《国朝宫史》中的典仪。弘历虽也多次举行过御门听政,但其意义与康熙朝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已是形式大于内容了。
(二)召对臣工
康熙帝居住乾清宫后,每日的活动,在其《乾清宫读书记》中讲得十分清楚:“朕自冲龄,性耽学问。践阼迄今,罔自暇逸。未明求衣,待旦视事;讲臣执经,群臣入奏,未尝一日不与相接。既退,裁决庶务,披览章疏,有间,则书册翰墨,之外无他嗜好。”所谓“讲臣执经,群臣入奏”就是指他在乾清宫开日讲与召见大臣。
康熙朝御门听政制常设不衰,皇帝与朝臣的交流,多是在乾清门听政时,遇特殊情况,才将朝臣召入乾清宫问对。如康熙二十七年三月福建提督靖海侯施琅入京陛见,就是在乾清宫。君臣二人有过一番很有意思的对话:
谕之曰:前为内大臣十有三年,当时因尔闽人,尚有轻尔者。唯朕深知尔,待尔甚厚。其后三逆反叛,虐我赤子。旋经次第平定,唯有海寇游魂,潜据台湾,尚为闽害。欲除此寇,非尔不可。爰断自朕衷,特加擢用。尔果能竭力尽心,不负任使,举六十年难靖之寇,殄灭无余。诚尔之功也。迩来或有言,尔恃功骄傲者,朕亦颇闻之。今尔来京,又有言当留尔勿遣者。朕思寇乱之际,尚用尔勿疑;况天下已平,反疑尔勿遣耶?今命尔复任,自此宜益加敬慎,以保功名。从来功高者,往往不克保全始终,皆由未能敬慎之故。尔其勉之。更须和辑兵民,使地方安静,以副朕爱兵恤民,并保全功臣至意。
施琅奏曰:臣年力已衰,封疆重大,恐精神不堪。
上曰:为将尚智不尚力。朕用尔以智耳。岂在手足之力乎!
这番对收复台湾、平息海寇的施琅大加赞赏,并为他因立功而滋生骄气予以告诫,且仍继续重用的对话,表明康熙皇帝不但能慧眼识英才,放手用英才,且在施琅因功而骄受到朝臣抨击时,采取先告诫,仍任用,并提出“为将尚智不尚力”的论断。类似这种情况,只有在小范围的乾清宫内而非大范围的御门听政时,君臣才好坦诚对话。由此也为国家保留了一位立有功勋的封疆大吏。
(三)召见属国陪臣
皇帝在乾清宫“引见庶僚”,除大臣外,被“引见”者,还有外藩属国陪臣。《国朝宫史》将其列为典礼门中“乾清宫见属国陪臣仪”。被引见的属国陪臣有“安集延额尔德尼伯克、拔达山汗素尔坦沙等陪臣”等。
召见“属国陪臣”,始自康熙朝。“康熙十四年春正月庚申朔,赐朝正外藩王、贝勒、贝子、公、台吉、塔布囊、及鄂罗斯使臣等银币鞍马有差”。不过那时尚不在乾清宫。明确于乾清宫接见来使的,则到了乾隆年间:“乾隆十八年,博尔都噶里亚贡使巴哲格、伯里多玛那等入觐,亦于乾清宫召见。”乾清宫召见外国使臣被告列入“见属国陪臣仪”成为制度后,一直延续至晚清。甚至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慈禧太后携光绪帝仓惶逃往西安,两年后回到北京,还要故作姿态地下道懿旨:“钦奉皇太后懿旨:国家与各友邦讲信修睦,槃敦联欢。现在回銮,京师各国驻京公使亟应早行觐见,以笃邦交而重使事。俟择日后,皇帝于乾清宫觐见各国公使,其各国公使夫人,从前入谒宫廷,极称款洽,予甚嘉之。亦拟另期于宁寿宫觐见公使夫人,用昭睦谊。著外务部即行豫备。”此时的“各国驻京公使”,与当年的“属国陪臣”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不知载湉在乾清宫面对入侵各国之公使时,遥想当年乾隆帝在两平西域之乱,安集延、拔达山等纷纷派人来京于乾清宫陈述与叛乱无关之景时,心中会作何感想?
(四)曲宴廷臣
在清朝礼制中,曲宴群臣是重要的政治活动,据《国朝宫史》载:“恭遇皇帝万寿、上元、端阳、中秋、重阳、冬至、除夕等节,乾清宫曲宴王公大臣。”
乾清宫曲宴群臣,最早的一次是康熙二十一年正月上元节,于乾清宫大宴百官:“上御乾清宫?命学士张英、侍讲高士奇传谕曰:向来内殿筵宴,诸臣未与。今因海内乂安,时当令序,特于乾清宫赐宴,君臣一体,共乐升平,同昭上下泰交之盛。诸臣当欢忭畅饮,以副朕怀。”从这段描述中可知,此次乾清宫大宴百官,是一次君臣尽酣的宴会。其原因,乃是清廷于康熙十二年开启的平定三藩之战,历经八年鏖战,终在二十年杪,攻克吴三桂老巢昆明,吴三桂孙吴世璠自杀,平三藩取得最终胜利。在这一时刻,当初力主并掌控平三藩的玄烨,难免兴奋激动,进而大宴群臣,举朝欢腾!
参加了此次盛典的国子监祭酒王士禛在其笔记中也有记载:“康熙二十一年正月上元,赐群臣宴于乾清宫。异数也。凡赐御酒者二,大学士、尚书、侍郎、学士、都御史,皆上手赐;通政使、大理卿以下,则十人为一班,近侍赐酒。且谕:醉者令宫监扶掖。”王士禛称此次乾清宫大宴群臣为“异数也”,应至少含有两重意思:第一重为令百官在皇帝面前无拘束畅饮,自古未有,可称“异数”;第二重则是王士禛作为晚明出生的清初官员,对乾清宫的认识,仍如一般汉官视其为后廷皇帝寝宫,很难理解当朝皇帝会在自己寝宫中大宴百官的缘由,自然是“异数”了。
此后,清帝于正月元旦或上元前后或遇国之大事,在乾清宫宴外藩及百官成为定制。乾清宫岁时筵宴,规模最为宏大者,则是康熙六十一年的千叟宴。“千叟宴”实际是上将满蒙汉八旗官员与汉大臣共1020人,分两批举行的。“授爵劝饮,分颁食物”者,皇帝竟命诸王贝勒贝子公担任,或要表明对耆老的尊重之意。之所以行千叟宴,原因当然是康熙朝已平安度过一个甲子,属于“国之大事”,要在乾清宫大宴群臣。宴后,康熙帝“御制七言律诗一首,命与宴满汉大臣官员各作诗纪其盛。名曰千叟宴诗”。由此有了“千叟宴”之称。
但是,这并非是康熙朝第一次宴“千叟”,八年前,即康熙帝六旬万寿时,就在畅春园大门外举行过一次,与宴耆老共计6845人。
乾隆五十年,又为“国之大事”,乾清宫举办了第二次千叟宴。对此,皇帝颁谕:“康熙年间曾举行千叟宴,与中外臣民跻寿宇而迓繁禧。诚为千载一时之嘉会。?著于乾隆五十年正月初六日,举行千叟宴盛典,用昭我国家景运昌期,重熙累洽,嘉与中外臣民耆老。”这次共设800席,因为天寒地冻,所以“张青幕于各宴次。每幕置尊,陈官馔,席皆有幕”。从这段记载可知,这次千叟宴,曾在乾清宫院内张起800架青幕帐,有类围场行围,其场面令人难以想象!或许也只有身为满人的清代皇帝可以做到。
(五)确立秘密立储制
清代特有的秘密立储制,是在乾清宫确立的。但这项关乎“国本”的重大政务,却未列入《大清会典》或《国朝宫史》之中。
众所周知,雍正帝胤禛创立了秘密立储制。雍正元年八月十八日这天,胤禛先是目送其母孝恭仁皇后梓宫发往遵化景陵,后御乾清宫西暖阁,召见总理事务王大臣、满汉文武大臣、九卿。他先表白了一番“向日朕在藩邸时,坦怀接物,无猜无疑。饮食起居,不加防范”,无意争夺储位,转而提出“圣祖既将大事付托于朕,朕身为宗社之主,不得不预为之计。今朕特将此事亲写密封,藏于匣内,置之乾清宫正中世祖章皇帝御书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乃宫中最高之处,以备不虞。诸王大臣咸宜知之。或收藏数十年亦未可定”。
这条上谕的内容看似平和,其实颇值玩味:雍正元年八月,胤禛迁往养心殿理政已9个多月了。他在那里处理了京内从总理事务王大臣到各部院大臣、八旗都统,京外从督抚至州县官员近百员的人事任命,有关立储如此重大的决定,按理更应在他新确立的理政中心养心殿举行,但他却要回到因忌惮而拒绝入住的乾清宫。这种不合情理的做法,不能不令人生疑,背后必有缘由。由于雍正帝至死也未透露何以在乾清宫向群臣颁布此谕,我们只能根据立储与乾清宫关系的一些史实进行分析。
终康熙一朝,立储与乾清宫关系十分密切。乾清宫作为康熙帝政寝合一之宫,不但皇太子允礽常侍左右,而且两废皇太子及对诸皇子及大臣的训谕也大都发生在乾清宫。如康熙四十七年九月,玄烨于塞外决定废皇太子,回京当天,就“召诸皇子入乾清宫,谕曰:当废允礽之时。朕已有上谕,诸阿哥中,如有钻营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断不容”。因为立储不当,玄烨受到极大的打击,他对诸皇子失望已极,甚至说:“众阿哥当思朕为君父,朕如何降上谕,尔等即如何遵行,始是为臣子之正理。尔等若不如此存心,日后朕躬考终,必至将朕躬置乾清宫内,尔等束甲相争耳!”这种言语,给人以痛彻心扉之慨。这种话他说过不止一次,且更是说出诸皇子会“逼朕逊位”这种令满朝震惊的话语。
五十六年十一月,康熙帝“御乾清宫东暖阁召诸皇子及满汉大学士学士九卿詹事科道等”,颁布的“遗嘱”更令人震惊。他在向臣下讲述了自己一生的经历和追求后,坦诚康熙四十七年“大病之后,过伤心神,渐不及往时。况日有万几,皆由裁夺。?立储大事,朕岂忘耶?倘得终于无事,朕愿已足。愿尔等大小臣邻,念朕五十余年太平天子,惓惓丁宁反复之苦衷,则吾之有生考终之事毕矣。此谕已备十年,若有遗诏,无非此言。披肝露胆,罄尽五内,朕言不再”。
对于亲历过前朝储位之争完整过程的雍正皇帝来说,乾清宫是一个解不开的“结”:“朕思乾清宫乃皇考六十余年所御,朕即居住,心实不忍。”“心实不忍”之意,虽未言明,但其皇父在乾清宫中所说的那些笼罩着刀光剑影的血泪之言,又面谕“披肝露胆,罄尽五内”的遗嘱,会令每位听者心有余悸。就是在今天我们读这些文字也不免心起波澜。想必胤禛亦不会例外,只要谈立储就会联想到乾清宫。分析他选择在乾清宫颁布立储之制,或为秘密立储完全不同于前朝,有违背祖制之嫌,但选择在乾清宫颁布,且将储君之名收藏于宫中正大光明匾后,也算是对前朝立储另一种形式的继承,可略抒“心实不忍”之情!
(六)举办清帝丧仪
丧仪属清五礼中凶礼的内容。在视死如视生的古代社会,皇帝的丧仪不仅是皇家也是国家的重大政务活动。
清廷在乾清宫为皇帝办丧礼,始自顺治帝福临之死。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日,福临死于养心殿,当日在乾清宫停放梓宫开始举办丧礼。其丧礼极为盛大与隆重,主要有以下几步:
其一,当日三等侍卫以上王公大臣,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佐领三等侍卫以上命妇,均穿丧服,每天两次入宫,至梓宫前上香奠酒举哀;在京汉文官于景运门外齐集,武官于隆宗门外齐齐集,每日二次举哀,共三日止。
其二,二七后,尚书以上王公大臣,每日一次,于宫前丹陛上排立,于梓宫前上香奠酒,叩头举哀,其余各官在乾清门外举哀。
其三,文武官员不作乐不嫁娶凡百日,在京军民人等摘冠缨服缟素,二十七日而除;不嫁娶凡一月,不作乐凡百日;禁屠宰凡四十九日,不祈祷不报祭凡二十七日。在京各寺观自大丧日始,各撞钟三万杵。
其四,福临逝后第二天颁遗诏,第三天玄烨即皇帝位。
其五,二月初二日,梓宫移奉景山寿皇殿,四月十七日,行百日致祭礼后,将梓宫移至升化处,二十一日,行捡殓礼。
其六,要求未除服前,上奏皇帝之票本用蓝笔批,各部院衙门文移也用蓝印。
《大清会典》所载福临丧仪,只是制度性的内容,很多鲜活的东西被过滤掉了。但恰好有个亲睹了整个丧仪的小官张宸,在他的笔记《青琱杂记》中,详细且生动地记载了他的见闻:
世祖皇帝宾天,阅三日,辅臣率文武官设誓,旗下每旗一誓词,各官每衙门一誓词?予是时始得入乾清门,仰观内殿。盖哭临在殿外,惟一二品大臣上殿哭,余俱不能也。殿上张素帷,即殡宫所在,两庑俱白布帘。壸闱肃穆,非外廷可比。宫门外大厂二,东释西道,竖幡杆,昼夜礼经忏。十四日,焚大行所用冠袍器用珍玩于宫门外。时百官哭临未散。遥闻宫中哭声沸天而出。仰见皇太后黑素袍,御乾清门台基上,南面,扶石栏立哭,极哀。诸宫娥数辈,俱白帕首、白衣从哭,百官亦跪哭。所焚诸宝器,火焰俱五色,有声如爆豆。人言每有一珠即有一声,盖不知数万声矣。谓之小丢纸。
从上述官私各方的记述可以看出,顺治皇帝的丧仪确实是在乾清宫举办的。此后,清帝丧仪于乾清宫举行成为定制。但有一点与顺治皇帝的丧仪不同,就是不再行升化与捡殓礼了。
(本文首刊于《故宫博物院院刊》2020年第1期,原题为《乾清宫空间功能的转换与制度变迁(上)》,作者刘潞为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原文注释从略,现标题为编者所拟。)(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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