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夜晚

■蒋书蓱

我两手空空地回到屋里。屋外的雪落得一阵一阵的，逐渐覆盖了原野、树木和屋舍。在黑夜的另一端，在雪中，母亲深埋地下，上面又被大雪覆盖，再也没有任何一条道路可以通到她那里。我裹进被窝，一边倾听着落雪的声音，或寂静的声音，一边回想着以往的事情。

十三年前冬天的一个下午，我从西安乘长途汽车回到家乡，粗略吃过母亲精心准备的晚餐，就将自己关进卧室。睡意蒙眬中，我感觉母亲开门进来了。她按亮了屋内的灯，在床前一把椅子上坐下，手里做着针线活。女儿长年在外，很少回来，回来又不肯多待，她一定因难得见到女儿，想和女儿多待一会儿。我叫了她一声，有些哽咽，她应答得十分轻柔。接着我又睡着了，醒来时屋里很黑，不知母亲何时已经离开。

屋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母亲却再也不会推门进来了。即便是我等着的梦里，她也不曾再来。茫茫荡荡的白中，一切都像回到从前，回到九年前春节的那个夜晚。是一个雨雪天气，母亲和我围坐在火炉边。“我最近的血压上升了。”母亲说。我说“噢”。“我有高血压，医生怎么又说我贫血？”母亲问。“高血压和贫血是两回事。”窗外山色空蒙，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高血压和贫血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又问。我知道的也有限，母亲听得似懂非懂。过去，母亲也原话问过我，我没帮她弄清楚过，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在她的心头。“前几天医生量我血压二百多……”母亲继续说。我的思绪始终游移在远处，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没有意识到她的高血压是多么严重。我已想不起随后我们散去时的细节，可能是我的怠慢，让母亲起身忙了别的。第二天我返回了西安。

我没有想到，那次离开，竟然是我与母亲的永别。头天夜里的对话，竟然是我与母亲的最后一次对话。我更没有想到，十三年前母亲推门进来的夜晚，竟然是母亲陪我入睡的最后的夜晚。我从未意识到，前方路途上潜伏的危险，人生的每一个镜头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返西安不到一个月，清早接到母亲病倒的电话。不祥的感觉瞬时笼罩了我，立即奔向车站往回赶。车走到半路，母亲就离开了。

母亲不想我离开她太远，但她没有办法，对于我来说，远方才是梦想。细细回想，长到这年龄，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小学到初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度过。高中毕业后到西安求学，坐火车、汽车都得十几个小时，基本只在寒暑假返乡。后来坐汽车只需八小时，却也是几个月才回去一次。母亲很少看到我，也很少听到我的声音。家里装了电话的十来年里，我和母亲只通过三四次电话，我们都羞于表达内心的感情，除非说具体事。母亲太想念女儿了，以至于爱屋及乌。我曾带回去一只狗，她在狗身上的花费，是连她自己也舍不得消受的，她从未那样奢侈过。2007年底，高速路开通，回去只需三个小时，但一年后她就不在了。

母亲一直以为我忙，其实我有大量的时光被虚掷，会和无关紧要的人闲聊一整个上午，也会花费很长时间干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只是很少回家陪她。母亲忙于家务和农活，与外界接触少，她的很多知识来自于我们姐妹的传授。她常年咳嗽，我们一致认为是气管炎，以至于让她顾此失彼，喝咳嗽药时忽略了要按时服用降压药……

屋外落雪的杉树，恍若开花的春天。我要回到春天以前，回到一条大河的源头，绕开那些可以避免的遗憾和伤痛。那时的一切都尚待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会好好地做一家人。我会紧紧守住这个夜晚，再也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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