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访古与问今 读朱鸿的《长安是中国的心》

陕西日报 2018-11-07 06:44 大字

邢小利

朱鸿的《长安是中国的心》(三联书店2013年12月版,以下简称《长安》)是一部较为系统地叙述长安的散文集。全书凡106篇,涉及大概念下的长安的地理、建筑、宗教、艺术、民俗等。

朱鸿的散文我一直关注。他早年的散文,多写其深沉的生命体验和独特的人生感悟,如《药叫黄连》诸篇。也许因为我们是同代人,生活中有诸多相似之处,他的作品中那种深切的生命感怀和深长的人生思致,常常引起我的共鸣。后来,他的散文写作有了大的转向,或走遍关中,或面向历史,集有《关中踏梦》《夹缝中的历史》等,走向了广阔的大地,探入了深邃的历史。我在欣喜的同时,也有一点疑惑:写这样的题材和对象,要涉及很多专门学科的知识和学问,而这些学问,既非一朝一夕可奏其功效,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还要把这些学问化为自己的“血肉”,与创作主体的思想和灵魂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换句话说,是用自己的思想和灵魂统摄这些已经化为“血肉”的知识和学问,考据与义理自然相融并且交相辉映。要做到这一点,不仅在散文艺术上有相当的难度,而且需要相当的功夫,举重若轻的功夫。朱鸿后来的创作实践证明了我的疑惑是多余的。朱鸿的身上,具有一个优秀的作家必备的素质。不全凭个人才气,更不凭着才气过了不惑还使才逞气;也不能只是叙写个人有限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过了知天命之年还在叙说自己曾经的挫折或得意,缺乏更为远大的关怀。朱鸿执着,有时执着到认死理的程度;朱鸿能下苦,常常是一个人,背上简单的行囊,不计条件,就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的目标。尤为可贵的是,朱鸿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型的作家,他不仅有自己的文学理想,更有自己的社会理想。他的写作,不单是为了写出好作品,也融入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对于社会进步的关怀和人文主义的情怀。《长安是中国的心》这个书名,显示的就不是一个纯客观的和纯学术的态度,而是带有浓烈的主观色彩,透出了个人的见解。所以,我看这部著作,既是一部从历史、文化、地理、宗教、艺术、风俗诸方面对长安进行全方位叙写的带有学术性和工具性的著作,同时也是一部文学意义上的著作。史实的叙述中带着感情的温度和现实的关怀,考据的辨析和陈述中透着鲜明的文化立场和价值指向。

古往今来,关于长安的著述颇丰,长安已是一门学问,称“长安学”。而历史文献中的长安与作为现实遗存的长安,包括其中的名胜、古迹、建筑、道路以及名谓等,有的随着时代的变化有了很大的变化,有的已经湮没无存。朱鸿为了准确地还原历史上的长安与现实中的长安,显然下了多年的苦功。从书中可以看出,作者如科学考古一样,采用了文献考证与田野调查相结合的方法,既有对繁复的文献的稽考与芜杂的资料的爬梳,更有实地的踏勘与实物的辨析,文献与实物相互映照、印证。《长安》一书所写,大到山、河、川、原,小至粮、菜、陶、石,既有文献资料的考据、考古新发现的佐证,又有作者的实地考察或亲历亲闻,读起来有一种信史的真实感,也有一种临场的真切感。

古老的长安是长安人的长安,也是每一个中国人的长安。它是历史的,更是诗的、文化的。它是每一个中华儿女源自遥远岁月的文化记忆和诗意想象,也是所有华夏子孙的文化向往和精神寄托所在。曾经的长安在王朝的更迭、时代的变迁中逐渐远去,淡出岁月的风雨之中,被更名为西安的长安正在各种现代化机器夜以继日的轰鸣声中,朝着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迈进。汉代班固《西都赋》中所描述的“红尘四合,烟云相连”“既庶且富,娱乐无疆”的那个长安,唐代杜甫《秋兴八首》第五首中所描绘的“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以及杜牧《长安杂题长句六首》第三首中的“雨晴九陌铺江练,岚嫩千峰叠海涛。南苑草芳眠锦雉,夹城云暖下霓旄。少年羁络青纹玉,游女花簪紫蒂桃。江碧柳深人尽醉,一瓢颜巷日空高”中所描写的那个长安,今已不复见矣。所以,朱鸿的《长安》之游、之考,既是一种访古,一种怀旧,也是在问今、在思往。与纯粹的学术性写作不同,朱鸿在这种访古问今的长安走读之中,不仅有理性的客观考察,还怀着一腔的感情,有凭吊,有伤怀。书中的《唐杜牧墓》写作者在一个春天到少陵原寻访杜牧墓的经历。杜牧是朱鸿的乡党前贤,杜牧之墓也在朱鸿家乡少陵原上的司马村。朱鸿一边寻访,一边追述杜牧的家世与这个大唐才子的为人。作者在春天的田野寻路而访,看到的是村子空落,终于“在巷尾碰到一个老头拄一根木棍向着太阳发呆,便过去打听”“老头十分热情,引路到村外,扬起木棍,指着一个凹陷的坑说,‘这就是杜牧的墓!’”墓应该是隆起的,这里却是一个坑,“坑大约20平方米,其底糟烂,有瓦砾柴草沉积”。原来是“农民曾经向墓取土,先夷为平地,后落为坑”。朱鸿说“我非常不爽”,发问“少陵原到处是土,就缺唐才子之墓的土吗?”然后是他的思考,“三天之后我想:所谓保护文化遗产,关键是重视人。不重视人,就不会有保护文化遗产的意识。”

朱鸿的《长安》,是对长安古今的记录,也是对长安文化与精神的昭彰。长安的文化也许就是有容乃大,长安的精神也许就是长久平安。一个是包容,一个是平安,由古而今,情与理是相通的。朱鸿的《长安》,是对长安的走读,行行重行行,留下了一串串文字的痕迹,且访且思问,留下了一幅幅让人欣悦的画面,也留下了一个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欣赏的同时也有回味,回忆的同时也在思考,其行也远,其问也深,是一部分量沉重、价值久远的书。朱鸿有一种独行的秉性,他近年属意于写这一类带有行走考察性质的历史文化散文。古道、西风、瘦马,夕阳、孤影、天涯,这是他给我留下的写作印象。“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起首这几句诗的描写,常常让我把朱鸿独行性质的散文写作状态、他的散文意境与这一首诗的意境叠加在一起,难解难分。所以,我说,朱鸿的《长安》是一个人的访古与问今,有孤独的意思,也有苍茫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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