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春天的记忆

西安晚报 2018-04-21 05:00 大字

春风又绿南五台王磊/摄

◎杜爱民

春天在我们那里是随着风飘来的。正月十五刚过,风摇醒南城门楼上的檐铃,城中人便知春天不远了。

在郊外空旷的田野旁行走,已经不像冬日里那样觉得寒冷,手可以从裤兜里伸出来,尽管还刮着风,那风的气息却已带着极其温润的暖意。

柿树在整个冬天的严寒里枝干蜷缩在一起,它们弯曲着的形状,似乎是在收缩保留生命的心力,等着来年的春日。而这时候包括槐树和杨树,都向天空伸张开枝丫,抖落掉了身上的残叶。贴地的蔓草已苏醒,仿佛是在一夜间,褪却枯黄,生出嫩绿的芽子。报春花最先开出黄色的星点,在灰墨的草丛里;柳树也应当是最先知春的植物,先是枝条的皮层呈现出绿色,尔后,翠绿的芽头才从皮层上探伸出来。我身体里的春天,是远远望见城河沿的垂柳周身弥散的淡淡的绿意所生的感受,在近处看,它们的叶瓣尚未露出端倪。柳树身上萌生的气息,让春天里张望的眼睛得到慰藉,如果这时下一阵春雨,我们那里的春天就要比往年提早好些天。

货郎手中摇动的拨浪鼓,是我记忆中和春天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时节在催促勤快的下苦人早早走出家门;他们走在春风里,并且和春风一道游走在大路上。听到货郎声响,城南一带的老户人家就开始了动静。明才他爸有一手绝好的木工手艺,他此时没有丝毫怠慢,已经坐在院当中收拾起刨锯、斧锤和墨线,只等天气变暖,雇主定会登门不断,大半年里,明才他爸就吃百家饭,有香的有辣的,直到杨树开始掉叶子,才背着工具和行李回到他家院里。明才他爸是我启蒙的老师,他有板有眼拨弄自己的工具,叫我知道了做事的规矩。

货郎的背褡里装着孩子们的欣喜,一旦他们跨进我们那条巷子,便被娃娃们团团围住。我把一冬里积攒的牙膏皮和废铜线圈找出来,从货郎手上换下糖块、娃娃哨和放风筝用的线盘,此后的整个春天里,便有了能吸引我的玩具。

春天对西安普通人家还意味着早起。天还麻麻亮,进城送菜的马蹄就已经响起。郝鸣的双手在春天里依然肿得像青涩的柿子,他的脸颊通常也有冻伤的红斑,耳垂也被冻烂了,一到春天,那些地方便裂成像刀尖划过的口子,脓水从里面渗出来,郝鸣就用锅灰贴封住脓口,没有多久便结成厚厚的一层疤。大约要到五月天里,随着新皮肤长出来,那些疤斑才会褪去,此时,郝鸣会双手伸过头顶,不停端详。春天里他又拥有了一双干净漂亮的小手。

早先在路上我总会遇见郝鸣一家拉着煤车:他哥驾着车辕,他母亲在辕根处的铁环上挂一条绳子,搭在肩背上走在前头,郝鸣在后面使力推。我对下苦人劳作的直接感知就是从眼前郝鸣母子开始的。垒满蜂窝煤的架子车,由他们从南门外的煤场,一趟趟送到南院门附近的家家户户。从南门外到南院门往返运煤,加上装卸用去的时间,他们一天能走四个来回,每趟挣0.25元钱,一天下来就有一元钱的收入,雨雪天里也不间断。

有一年春天,郝鸣开始驾起车辕,后来我才知道,迫于生计和出路,他哥已随着一帮同学上了“三线”,在陕南的大山中修襄渝铁路线。这当中,郝鸣还戴过一顶崭新的军帽,估计是他哥带回来的,帽子的内侧用一张报纸叠成的圆圈衬着,从远处看,帽棱子高挺而又齐整,出了南城门,郝鸣就把军帽拿掉,藏在胸前的衣服里。

春天多么美好。在经历了长久的期待而郁积下的新鲜渴望,被春天唤醒,在春风里蕤生。春天揭开幔纱,让一种醉人的气息萌生在骨头里。和煦的天气让人浑身痒痒的。我已经感到自己被春天所驯服,皮肉酥松,骨骼脆裂有声。这是一种幸福的感受,是经历的开始与结束,是痛痒的毁灭形成的美,像黑夜燃烧的火苗,温软地痛着,易逝而又短暂。

郝鸣已经彻底不来学校上学,他母亲在春天里换上了一双自己缝纳的布鞋,面子蒙着白色的纱布。那个春天来得突然,人们还没有做好准备,郝鸣家的大门便钉上了一块“革命烈属”的牌子,一只木头盒子摆放在他家的箱盖上,裹着黑布。此后,郝鸣便只身拉起了沉重的煤车,开始在西安大街上奔跑。

如果你在春天里尚未有所改变,或许你的心肠硬冷如铁石一般。春天萌发于心头,激活人身上潜藏的东西,唤醒身体里的安睡。我感到自己对自然授予身体的禀赋,反应迟钝,仍然有所不知。在不知不觉享用了藏匿在时节带来的欢愉之后,如果不知有所感恩,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人身体一旦拥有知恩的感情,才算有了灵性。不知什么时间郝鸣家的箱盖上敬供起了佛陀,初一或十五燃着供香。苦难让郝鸣母子退回到自己的内心里去,只面对佛和自己心灵的宁静。

我们那里的老户人家大多在清明之前,去看望埋在地底下的祖宗,顺道还去大雁塔旁的曲江寒窑一转,新一年的日子就算忙活开了,此后再不会有什么牵挂和担忧。

我听到老家这个词大约也是在春天里。我们家的祖宗埋在乡下老家,每年开春后回去拜跪祖宗是件大事。我的先人清末时由陕北迁到山西,我记得火车开到风陵渡的河岸上就停下不走了,然后,得搭船渡过黄河,再走一程路,才能到永济县的境内。先人和老家对我而言是陌生和神秘的。那些埋在地下的人们,我从未见过,站在他们跟前,我知道与他们有一种看不见的联系。我从未见过神灵的存在,但是因为有了祖先,我能来到这个世上就已经是早早约好的事情。人死不能复生,老辈人在世上活过,走过一趟,他们有过想法和念头,信任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对后代有所期待和愿望。这些是不会死的。他们像一道咒符,护佑着我们这些后来人。我感觉到那些不知名的先人在我的生命里存活着,我脑子曾经出现过许多奇怪的想法,相信也本不属于我所有,是他们在想;有时候我主动做的事情,想必也是在替他们。他们只是弥散在了时间的灰烬里,让我无法看见。生命不仅仅存留在具体的个体身上,还是一个薪火相传的时间流程。每一个个体的生命,都属于这个更为宽泛的承续环节的连结点,都是一个时间段里的担当。无数的点,最终才能构成生命的连线。

春天在我们那里非常短暂,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明才他爸年头上还好好的,嘴里不断念叨着来年有做不完的活计,端阳节没有过,就被人抬送回家,咳血不止,在大暑天里归西了。狗成从小同我在一起玩耍,他什么都好,就是人胆小,身上在春天里生出一些红疹子,有好些时间不去学校。我看见狗成他妈从医院抱回包裹狗成的褥子,知道狗成也紧着赶着走了那条道。生和死一同来到我们那里,活着的、延续的仍然还是命。生命在一个人身上结束,在另一个人身上又重新开始,我们那里的人把这叫作传宗接代。人生的事情都像是先前约好的,该怎样就怎样。惊悲和欢喜不经耐活,也不必在意。日子还得一天天过,能够受活住日子,便是幸福人。曹伯叔常说这话,他现在也早不在人世了。一转眼工夫,暑热就降临了,大麦杏已经熟黄,成群的麦客从东府一镰刀一镰刀割到了西安南城墙根的麦田里。

时节是大规律,之后才是人能够做什么。人们按自然的规律打理生活。我知道诗人杜甫曾经在长安的酒肆笙歌里穿行,但我无法想象更为具体真实的情境。帝都是昨日的。朴素生活,厚道为人才是自己的。

在春天,我们巷子里的人仍然是沉默的。晓阳顶替了他爸的工作,就变得跟他爸一样了,整天早出晚归上班,没有一句话,他娶媳妇时穿着一身的确良面料的新军衣,脸上充满着笑意,见了街坊邻居还是不说话。

春天提醒人们该做什么,要是谁错过了时机,一年中什么事情都会迟缓半拍。新亮的大姐曾经喜欢上一个火车司机,由于拿捏忸怩,一段美好的姻缘就此了断。在一个早上,一只布谷鸟落在新亮家的大树上,叫了几声,新亮他姐就疯了。我对那个火车司机印象深刻,他是个内向的人,每次到新亮家来,手里总拿着一只烧鸡,他离去时的背影,令我想到伸向远方的铁轨。

生活中的普通人是一些知足者,在平凡简朴的事物中获得幸福。能够领受时节赠予的人的确有福气,同时也懂得生活的真谛。那些看似庸常细碎的东西,需要的是更具智慧的眼力。知道在时间里守候那些恒常的规律,便懂得由此而形成的变化是受之不尽的。在春天里回忆春天,就像是我在重新经历所经历过的事情。在春天里,要学会安妥、接纳和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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