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一种符号 曹文生
一个人,被炊烟围住了二十多年。
在这二十多年里,我适应了炊烟袅袅,适应了木熏火燎的味道。母亲,总是用干枯的手,引燃火苗,然后这淡淡的炊烟,便飘入高远的青天。
我的前二十年,活在乡下。
那时,厨房简陋,几个木桩,撑起一个茅草的屋顶,便有了生活的温度。
我家的厨房,在村里是独一无二的。那时,尚不懂虚荣,总认为这样的厨房很温馨,父亲加柴,母亲端饭。我和姐姐围坐一圈,火光映照着我们,脸色绯红,很是开心。后来,心蒙上尘埃,便嫌弃起它的寒酸来。
我的生活,开始蜕变,成为一个与炊烟逐渐分离的过程。后来,我被一列火车带走了。
那年,我来到西安,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一个人,不必深夜抱柴。不必考虑雪后湿漉漉的生活。感觉没有炊烟,人竟然也能活命。在城市,我乐不思蜀,居然忘记那乡愁的符号。
单位停电,我身居在暗夜里。面对着这无边的孤独,这时候,才突然想起遗忘的往事来。
童年的炊烟,是安静的文字,在天空里,书写着自由。乡下,除了贫穷丰厚,似乎一切都比城市要有趣些。
我们看到炊烟,便会尽力深呼吸,吸入那青草或庄稼的味道。
在乡下,祖父常搬来凳子,安居院子里。一个人,审视着乡村。他能轻易分辨出燃烧的草木,青草、红薯秆、芝麻秆,我对他说的话,不屑于信,当我跑到邻家的厨房内,看到锅底燃烧的竟然是祖父陈述的风物,我才觉得祖父对于炊烟如此钟情。而我,还仍在炊烟之外。
我家原先的厨房,已废弃多年。但是每次返乡,都能从屋顶那熏黑的痕迹里,读出一些日子。
那年,麦子黄了。父母踏着鸡鸣,走出庭院。两把镰刀,两个人,会被拴在我家的十亩麦田上。
我提水、放米、生火,最后闻到一股糊锅的味道,一掀锅盖,一团火苗烧焦了我的头发。水熬干了,这铁红的锅底,这焦黑的馒头,一直活在母亲的谈笑里,以至于多年以后,母亲仍在笑我对生活一窍不通。
炊烟,是乡村的回忆。也许,它也是一部经书。所有逃离的人,都是书上一段干净的文字。
在乡村,如果谁家的屋顶是干净的,多半证明这院子是被生活冷落的,或者这院子里的主人,一定是一个晚辈后生,长辈的屋顶或墙壁,一定有一段富有想象的壁画。是炊烟涂抹的素描,或后现代主义。
在乡村,炊烟袅袅,我却飞远了。
我逃离故乡的炊烟,一个人,在城市的电器时代,开始锅碗瓢勺交响曲,但是,总是觉得这干净的地方,我是失忆的。我命里被炊烟覆盖的孤独,以及被炊烟熏染的前半生,就这样不见了,就这样丢失了。
祖父,也走了,他带走了炊烟的气息和乡村安居的哲学。
我,仍不敢去想,一个看不见炊烟的人,是可怜的,一个没有炊烟的中国,是悲哀的。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农耕文明的痕迹,它有了新的宿命。
可是,唯有我们这一代人,还未完全失忆。也许,在一个大雪封门的日子里,我们会蜷缩在屋内劈柴、生火,看炉子里跳跃的火焰,听炉子里那劈劈啪啪的炸裂声。
那时,炊烟袅袅,我在炊烟里,重新复活,同它一起复活的,还有一个温暖的村庄。
炊烟,会记住一个世界。
那里,云淡风净;那里,草美雪白。
那里,住过亲人;那里,我仍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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