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礼 物 □孙天才

西安晚报 2017-12-24 06:22 大字

《冬雪》邢继有《家乡娃》邢继有

记得是春来花开的一个周末,我拿了一幅剪纸到书院门装裱。那是我在延安杨家岭的窑洞里买的,上面有365个福字,我想挂在母亲的卧室里。在“庆平堂”画廊,我见到了邢庆信,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有一天,也没人打招呼,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厅局级干部。素昧平生,父亲不认识。那人说,他在一次展览上看过父亲邢继有的画,觉得很亲切,很温暖,也很感动。当时的父亲,是西安美术学院油画系的教授;他是打听了很多人,才找上门来的。他们单位新盖了一幢大楼,会议室要挂几张画,别人推荐了几个大家,但他还是想挂父亲的画。他说,看了父亲的画,就想到了渭北老家,就觉得应当为家乡做点事。真诚如斯,父亲很高兴地答应了。说到了钱的事,父亲说,钱就不提了,乡党能大驾光临,那是在高看我呀。

在父亲画画的过程中,这局长隔一段时间来一趟。每次来的时候,都提了这样那样的东西。父亲不善应酬,平常话也不多。再则,见了这么大的干部,人家一次一次地来,又提了一堆一堆的礼物,就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忙不迭地招呼人家。可一遍遍地递了烟,倒了茶,又觉得没什么话说,就又回到画布上画画了。那局长就背着手,这看看,那看看,就在背后看父亲画画。父亲画画是喜欢沉静的,有人在旁边反倒拘束了,不自在了,心也进不到画里面,但这话又不好说出口。而那局长却津津有味,像是陶醉了似的,看着那些墙上挂的,地上堆的,画案上放的一张张素描,一幅幅油画。那局长还不时地指指点点,对父亲说:这座房子就是他家的房子,这院子就是他家的院子,那些树就是他家的树,那些老汉老婆媳妇娃娃就是他的父母兄弟姐姐妹妹。他说,一进到父亲的画室里,就像回到了老家的土地上。那些人和他一块拉过粪,拾过棉花,收过包谷,收过毛豆,还有曾经拌过嘴打过架的小伙伴……父亲只是笑着,说这些画都是在回老家做活歇晌的时候画的,画的都是自己的亲戚邻居和村里村外的景色。

一来二往,时间长了,这局长就要请父亲出去吃饭,并说他已在西安饭庄订好了,杨虎城、张学良和周总理都在那里吃过饭。但父亲几乎从不在外面吃饭,也不喜欢热闹,场面上的话也不会说,就说:吃饭就不用了,我也不喝酒,不抽烟,就喜欢吃农村的粗茶淡饭。再说,到高档饭店吃饭,花那么多的钱,人心里怪难受的。局长执拗不过,就说:你现在是大画家了,大家的架子也大,请都请不动啊。但说真的,父亲是很少在外面吃饭的,也不习惯吃那些大鱼大肉海鲜之类的,说吃了那些东西消化不好。见请不出去父亲,这局长再来的时候,就多提了一包一包的礼物。有时,父亲都有些生气了,说你虽然在省上做官,但挣的也是死工资,收入也是有限的,提那么多东西要花多少钱啊。局长说,这些都是单位招待客人的东西,你也是贵客呀,和你的画比起来,这些东西是不值钱的。

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父亲把画也画好了。局长来拿画的时候,掏出一个信封说,你辛苦了几个月,连我一顿饭都没吃,我把饭钱给你。父亲数了数,觉得太多了,就说:你执意要给,我也不外气,是这样,我就收些功夫钱和材料钱吧。说着,把那沓钱的一多半又退回去了,并说,我从来没有卖过画,都是乡里乡党,咱就这一点手艺,还能为别人做啥呀。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书画市场刚刚兴起,但父亲画画是画情感,是画自己的心。他经常说:把画卖钱,那咱就是卖身呀。再说,感情值多少钱,心值多少钱?我画的那些人都是村里有名有姓的人,那些人多善良,多可怜呀,可不能把人家当骡子当马卖了,那样对不起人家。

过了几天,父亲还是觉得收钱这件事心里不踏实,又看了人家送的那些东西,总感觉像是亏欠了人家啥,就给局长打了电话,说你能不能陪我回一趟老家。这局长高兴不已,用了最好的车拉着父亲就去了。当然,父亲也把那些烟酒茶叶装了袋子送给老家人。在回来的路上,父亲对局长说:你陪了我三个月,这次又陪了我三天,这几张画是专门给你画的,我们交往了一场,就算是送给你的礼物了。

庆信给我添了水,我又递给他一支烟。时间已到了饭时,我们在一家“面辣子”餐馆吃饭。他继续说:如今,父亲已不在了,局长也退休了。忽然,有一天,老局长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他家一趟。我以为他家有什么事情,就匆匆去了。他家我原来去过。进了门,看到那房子还是那么大,里面的家具还是那几件旧家具,没有他这一层干部应有的豪华。他说:你爸那几幅画,我一直留着,没事就翻出来看一看,越看越想你爸。你爸人那么好,给我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但我现在想把这些画卖了。我说,那些画是我爸送给你的,你要卖我不能挡。他又说,他二弟在老家,子女多,人也有病,可怜得很,连住院的钱都没有。他说,他一辈子小心谨慎,守的就是两条:钱不能装错兜,睡不能上错床。都说做官好,但陷阱也太多了。所以,这些年也没有多少积攒。再说,你婶日子过得细发,把钱也抠得紧。所以,给二弟看病的钱也拿不出来。他还悄悄对我说:你爸现在的画价你知道,等一会你婶回来,当着她的面,你把价格压低些,能卖十万你就说八万,那差价我要留下来,给我二弟治病呀。庆信说,当时,听着这老叔的话,他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老叔还说:本来我是不想这样做的,这几张画太美了,太珍贵了,卖了就像是割我的心头肉,我是考虑了多少天才给你打电话的。但我想,我这样做了,你爸在那边也会高兴的,因为你爸看重的也是人情。见死不救,我心里难受呀。

后来,这老叔把父亲的画卖了,拿了差价的钱回了老家。他对他二弟说:这钱不是我给你的,这是上次住在咱家的那个画家给你的。那画家已经不在了,但他生前对我说过,说你家老二可怜,急用的时候,你就把这几张画卖了,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听了哥哥的话,手捧着那一厚沓钱,捧着我父亲最后的礼物,他二弟的眼泪就不断线地流了。他从屋子里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院子里,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口里不停地念叨着:苍天呀,老哥呀,大好人,大好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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