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湖上的羊
十几年前，我还是个孩子，那时候住在民勤老家，一家人都靠种地为生。当时在农村，农民的愿望无非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因此，除了平时忙于农事之外，家家户户都养着一群羊。
而关于民勤人养羊的故事，由来已久，我先从自家开始说起吧。
我的家乡地处腾格里沙漠边缘，靠近青土湖，有一个“水汪汪”的名字——中渠乡水盛村。名字虽美，然而由于降水少、蒸发量大，民勤地区曾长期严重干旱缺水。
在漫长的成长历程里，我见证了太多老家的故事。那时候因为缺水，水盛的村民只能从地下300多米的深井抽水，然后架着毛驴车，用铁皮桶一桶一桶地拉回家，倒在圆圆的大瓷缸中。而拉来的水，留够了日常生活饮用，其他的都用来喂羊了。
我小的时候，爷爷是个干练且很有主见的人，家里的大事小事、里里外外，都规划得特别到位。别人家只养着鸡和羊，或者毛驴，我家却应有尽有，有耕地的老黄牛、拉磨的黑毛驴、吃肉的家养猪和看门的大黄狗，还有七八只鸡和一群羊，真的是六畜兴旺。
童年时最洒脱的记忆，就是在老家放羊的日子。冬日里，爷爷总是起得很早，凌晨五点，天还未亮，就听见他在收拾出屋，戴上帽子拿着手套，穿着厚厚的皮袄，还有一个老旧的便携式收音机。爷爷爱听新闻、爱听秦腔，那个收音机就是他的宝物。待爷爷熟练地准备好一切，就到后院把大铁门打开，赶着羊走了。
当时的我要上学，只有假期的时候，才能跟爷爷一起放羊。羊群有奔向草地的快乐，我有奔向羊群的快乐。我拿着长长的鞭杆，跟在羊群后面。冬日的庄稼地里，有很多枯黄的杂草，有茴香根、苞米叶以及葵花秆等，这些都是羊儿的美食。同时，也为来年的耕种清除了多余的杂物，既喂饱了羊，也减少了耕种的麻烦，村民们都很乐意。
在民勤，放羊的人都起得特别早，赶羊吃草就像送孩子上学一样。放羊一天两次，早上五点钟，下午四点钟，大家都按时按点。下午的羊群会比较自觉，大多数时候，羊可以自己出去寻草吃，到吃得尽兴的时候，就自觉地回到了圈里，然后爷爷在后院的水槽里倒上水，供羊休息时饮用。
也有特殊的情况，羊群未能按时归来，家里人便派我出去，把羊赶回来。由于经常混迹于它们中间，我家的羊远远地便能认出我。不听话的时候，我就学着爷爷赶羊时说的方言——“欧拾”“弹拾”，然后顺手扔两块土坎，羊群便乖溜溜地过来了。
有一次跟着爷爷放羊，爷爷跟我讲起了苏武牧羊的故事，我才对民勤羊文化有了一定的了解。
相传公元前100年，苏武出使匈奴，被单于羁留，后被软禁在北海无人之地，令其放牧公羊。然苏武手持汉节，威武不屈。而苏武牧羊之地，名曰北海，汉朝时被称为休屠泽，也就是今天的民勤所在地。休屠泽原名潴野泽，也就是如今的民勤青土湖。水域面积曾达1.6万平方公里。而史料中大量关于羊肉的记载，都与潴野泽有关。
古时的潴野泽水草丰美，可渔可牧。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有对羊肉的概述，而在他参订的《食物本草》中，又介绍了羊的产地、品质以及食疗作用和饮食宜忌，其中记载了26种羊肉食疗方法，首先提到的地方就是潴野泽。
爷爷说，苏武牧羊时，在北海的沙漠中，有一种体格健壮的野羊，俗称黄羊。它们主要吃生长在沙漠里的沙葱、锁阳和苁蓉等植物，和苏武放牧的公羊一经杂交，繁殖极快。这也是为何北海羊肉与众不同的原因之一。如今，苏武牧羊的佳话，已经深深镌刻在每个民勤人的心中。民勤县博物馆存放着一块石碑，碑上大书“汉中郎将苏武牧羝处”，并刻有百字铭文。
故事尚在耳边回荡，时光却留不住陪伴。2012年冬天，爷爷因病去世，全家悲痛之余，照顾羊的担子就落在了母亲肩上。母亲既要忙乎农活，还要顾家做饭，但放羊喂羊却没有丝毫懈怠。同样的冬日，同样的羊群，只是曾经站在地垄听秦腔的人，却再也无处可寻。
母亲是个特别能吃苦的人，即使再忙，也会早早起来打扫院子，给羊倒水。有的时候，赶出去的羊群不会自己回来，母亲便顾不上吃饭，要找上一夜，才能找得回来。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已经不止一次拿着手电，在寒冷的夜晚出去找羊了。
每逢春夏，庄稼生长之后，就不能放羊了，只能关在圈里。那时候，母亲傍晚从地上回来，就背着满满一包青草，各种名称，各种形状，农村的孩子都耳熟能详，板子草、扯拉弯、麻苣苣、苜蓿、葵花头……在羊儿口中，全是美味佳肴。而嫩一点的麻苣苣和苜蓿，也常常作为人们食用的野菜，风味十足。
秋天，待瓜果成熟之后，羊儿便有了新的盼头。民勤的乡下都种籽瓜，每年秋天人们挖出黑瓜子之后，瓜瓤瓜皮就成了羊的“水果罐头”。平日里，我们吃剩的西瓜皮、苹果核，以及损坏的民勤蜜瓜，也都是羊群争抢的美食。民勤的羊，喝的是深井水、瓜水，吃的是丰美果草，田园野菜。有人照顾、有人挂念、有人夸赞，而如此待遇，真是“羊羊得意”啊！
昔日潴野泽，今日青土湖。在民勤羊肉成名的背后，承载着数代民勤人与艰苦环境斗争、抗沙治沙的岁月。
在调水工程和治沙工程的共同推进下，石羊河生态得到恢复，青土湖又重现了青波。如今的青土湖，蒹葭苍苍，百鸟啁啾，宛如沙漠中一块绿色的翡翠，引得游客驻足观赏。石羊河是民勤的母亲河，而青土湖，便成了民勤的母亲湖。
人一旦长大，乡愁就浓了。上次回民勤拍民勤蜜瓜，父亲尽力支持，特地带我去了趟70公里以外的乡镇市场。晚上，父亲带我去苏武沙羊美食街吃饭，人山人海，招牌闪亮，民勤方言的吆喝声不断。我和父亲对坐，两碗排骨拉面，一盘炒羊肚，真叫一个过瘾。而后，我与父亲看着这热闹的夜市，思绪飘回了那些年的冬天。
如今的民勤，肉羊养殖产业规模化发展，节水农业全面推广，地下深井水用得少了，全县生态环境得到了有效保护，人居环境改善，村前村后变得整洁，平整的柏油马路可以直通家门前，家家户户都有了养羊暖棚。
如今啊，我为生我养我的家乡民勤感到欣悦，心头也满是怀念。看着窗外天边淡淡的白云，就像那些年，我在民勤放过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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