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弦上的桃花源
□敬一兵
如果不静下心来听音乐，我可能始终不知道我是一个清高的人。我的清高不是自负和自傲，恰恰相反，是我竭力想要掩盖的认知贫乏。这样一来，我渐渐喜欢上了欣赏民乐。
中国民乐种类繁多历史悠久，各有各的韵致与风格。就我好静的性格与爱好典雅的音乐取向而言，我更喜欢古筝演奏的曲子，尤其是《苍歌引》。在庸常生活里，它能一次又一次擦亮我生锈的神经，漂洗我被尘埃覆盖的心灵。这并非我的臆断，而是我在兰州，在丝绸之路，在黄土高原的风声中获得的感受——白杨树和树上的鸟窝是《苍歌引》的意境，风声是它的音符，起伏的祁连山和流淌的黄河是它的旋律，丝绸之路是它的情愫线索……
古筝曲《苍歌引》的民乐通感性很明晰。它在整体上呈现出了线型单声织体的音乐表现体系。无论用古筝、二胡、扬琴、笛子或者葫芦丝来演奏，曲调都像飘飞在风中的缕缕蜘蛛丝，透明粘滑而又轻盈婉转。驮载于音色上的情愫和意境，由此也变得中庸迂回和悠长。仅以单声旋律就能够完成音乐表现内容的情形，一点也不逊色于西方以旋律、和声、复调共同完成音乐表现内容的方式。烹饪，柴禾燃烧，洗涤，栖居休闲，养儿育女……生活发出的动静总是把事物往声音上扯，而古筝悠扬的曲调也把生活往声音上扯，于是，我的日常生活，包括我在河西走廊中的行走过程，因为古筝而变得瓷实、丰腴和诗意盎然。
不仅如此，《苍歌引》还充分发挥出了线型音符的特色，借助线型音符婉转起伏和摇摆不定的性质，将中国传统艺术讲究纵横交贯点面结合的特征有机融合在了一起，从曲调的韵味处理上轻易就折射出了书法、绘画、文学、舞蹈乃至日常生活所强调的形散神不散的本质内核。难怪我一听《苍歌引》就有回肠荡气、空阔明媚和消魂摄魄的音乐美感阵阵袭来，就会觉得我眼里从中川镇马家山至古浪县沿途的沟壑地貌、古浪县边缘的马路滩沙漠、公路边冬季光秃秃的台地，还有当地人的生活并不单调乏味，原来《苍歌引》可以说是音乐的雏形，比其它音乐更贴近自然，性质上既属于孕而未化的语言也属于孕而未化的音乐。说《苍歌引》是一张摊开在我面前的河西走廊的音质说明书，一点也不为过。
古筝的音色很特别。低音段沉稳浑厚，高音段清越剔透，中音段则珠圆玉润极为悦耳，宛如我在丝绸之路时常遇到的阵风。随着勾、托、劈、挑、抹、剔、打、摇、撮、按、滑、揉、颤等手法的运用，还让古筝只能轻弹慢揉的局限性得以突破，产生了复调的韵致和丰腴度。细腻委婉、珠圆玉润、缠绵粘稠的音色不仅传递出了《苍歌引》似微风轻浮的美感，更重要的是古筝音色组成的七彩画笔，以唯美、空灵、婉约的笔触形式，把《苍歌引》的意境渐次勾勒在了我的眼前。通往河西走廊铺上了厚厚一层积雪的公路，在太阳照射下有一种柔软的美感，除了雪地上留下的车辙外公路显得十分平坦，不时有喜鹊飞过……公路上的种种迹象，泄露出了它们就是《苍歌引》的另外一种存在形式。选择古筝演奏《苍歌引》，既美化了人的感受与体验，也放大了自然的细节和弥补了人记忆的缺陷。
我不想说最初被创作者挑选出来演绎民乐的古筝，是创作者感应到了来自上帝的隐秘召唤。但我不得不说，只有古筝才能更好地诠释《苍歌引》，并使之成为不朽的民乐。情形如同只有风、雪和沙漠才能诠释出我在河西走廊边缘看见的西部景致的内核。
古筝时而激越时而轻稳的弦音，擦亮了我被雾霾、噪音、污染和钢筋混凝土与各种化学味道侵蚀而生锈的神经，清晰地感受到了《苍歌引》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的泥土气息。我甚至还可以直觉出，自己沿循古筝《苍歌引》铺垫出来的民乐道路走进了一处桃花源，云阁凤栖，水周堂下，茅舍柴门，绕指画梁和兰若竹雨繁花香欲砌的景象，在古筝的音色里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了我的面前。伸手可触的情形，宛如我经历过的甘肃地貌风物。
我在古浪县没有看见擅长奔跑和跳跃的黄羊，但却吃了很多羊肉和羊排。在黄土高原上，牛羊大多还是以天然的野草为食物，加之牧民的自然式放牧，所以羊肉不仅没有腥膻味，反而还多出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情画意。羊肉在我的嘴巴里从鲜美的味道过渡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意味道，中间走过的路程才是真正的原生态路程。
没有太多人为的因素梗在中间，食物的味道才更美，意境才更美，因为天然的食物里面都栖居着神灵。类似橱窗里铮亮铜号挺拔的身躯从未被手指摸过未被嘴唇碰触过一样，没有人染指的东西，才是最干净最自然的东西，才是一段深居简出拒绝世俗尘埃污染的快乐岁月。古筝《苍歌引》就是这样一段音质的岁月。桃花源必不可少的浓艳色度和野生味道，没有留在人的感官里，而是留在了泛黄的老书，尘封的记忆和民乐中。我不知道这是喜剧还是悲剧，但我知道，我听古筝《苍歌引》的过程，就是在生活已经消失或者终止的地方，重新找到了一个未被现实污染的纯净世界的过程。
改弦更张遮蔽真实的情形可以出现在我的身上和我的生活环境中，但绝不会出现在古筝《苍歌引》里。即便古筝《苍歌引》这个桃花源，已经消失在了时间的深处，已经被人的行为驱赶到了历史的边缘，然而只要拨动古筝琴弦，桃花源还是会像一枚野草的种子那样，年复一年萌发而出，令我陶然令我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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