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的血色文稿(二)

华西都市报 2021-11-15 03:35 大字

颜真卿像

《竹山堂连句》册(局部),唐,颜真卿(传)。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祝勇

人与人的区别,有时比人与其他动物的区别都大,尤其在各种文明汇聚的唐代,各种价值观“乱花渐欲迷人眼”,让人眼花缭乱。颜真卿与安禄山,虽是同事,而且是同龄人(“安史之乱”爆发时颜真卿四十七岁,安禄山五十三岁),价值观却有天壤之别。

忠孝背后是对百姓的爱

安禄山是商人习性,有奶就是娘,没奶了六亲不认。在他心里,终极价值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益。加上他是胡人血统,受儒家观念影响很小,他是带着异域之风进入中原,进而影响到中国史的。

颜真卿则不同,他出生于京兆(今西安)万年县敦化坊,听名字就知道,那里是中原文明的中心地带。尽管在他生活的年代,儒家价值观被流动的异族文化信仰所稀释,但在大河两岸、长安周边,传统价值依旧保持着它应有的浓度。唐玄宗把长安所在的雍州改为京兆府,京兆府的首长为京兆尹,万年、长安,都是京兆府下的县,这些名字,也都渗透出对帝国长治久安、万年永祚的祈福,敦化坊的名字,来自儒家文化的经典文献《中庸》,在今天读来,依旧那么温柔敦厚。

《中庸》说“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意思是要以道德教化使民风淳厚,让我想到杜甫的两句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政治清明、民风淳厚,仍然是那时人们的心理期待。颜真卿虽然父丧家贫,但自幼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又饱读诗书,他的心中,早已形成了超越个人生命价值之上的族群价值,让他的生命超越生物意义层面而上升到信仰层面。

有人会问:那个被众多美女和佞臣阉宦所簇拥着的皇帝,是否值得去效忠?作家张锐锋曾说:“皇帝实质上是被飞龙盘绕和锦衣包裹着的空洞概念,却成为勇士们赴死的理由。”但在颜真卿的心里不只有对皇帝的忠,他心里还有孝,因为“孝者德之本”,连唐玄宗,都颁布了他的《孝经注》。忠和孝,背后都是爱,只不过那时的中国人不说爱,只说仁,孔子说过,“仁者,爱人”,不只爱皇帝,亦爱百姓,爱天下的苍生。所以儒家讲仁、义、道、德,不是宣扬愚忠,而是讲天地大爱。假如愚忠,孔子就不会在诸侯之间跑来跑去了。没有仁、义、道、德,天就会塌下来,人就只是一堆皮囊。孔子坚信,“天不变,道亦不变”,那“道”,让他为自己世俗的肉身找到了崇高的依托。

因此,颜真卿与安禄山离得再近,也不可能在一个槽里争食。颜真卿虽比安禄山官小,但他的人生不可能被安禄山绑架。自己的人生,当然要自己做主。这一点,或许是安禄山想不到的。他不明白除了欲和利,颜真卿还需要什么。如此,当安禄山统帅他的大军,势如破竹,攻下东都洛阳,又破了潼关,准备直入帝都长安,安禄山万万没想到自己后院起火,平原郡太守颜真卿和常山郡太守颜杲卿同时“谋反”。

颜家大小三十多口被杀

颜杲卿和颜真卿兄弟造的是安禄山的反。安禄山曾命颜真卿防守黄河渡口,这让颜真卿在大战之前,有机会直面大地上的江河。万古江河,或许会让颜真卿想起孔夫子的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一刻,他一定会考虑,这世界上有哪些东西会被这大河裹挟而去,哪些将会留下,化作永恒。那或许是一次与圣哲对话的机会,他觉得离孔子很近,离河流所象征的祖先血脉很近。

不知道颜真卿在作出决定时有没有犹豫,像他这样有坚定信仰的人,是否也有“狠斗私字一闪念”的过程?毕竟,安禄山是强大的,像他庞大的身躯一样不可小觑。颜真卿再看不起安禄山,也不能看不起安禄山的军队——它被称为“幽蓟锐师”“渔阳突骑”,连中央军都对它望而生畏。后来的事实证明,连哥舒翰这样一位老将都不是安禄山的对手,在潼关一败涂地,协助哥舒翰防守潼关的大诗人高适(时任监察御史)赶忙逃回长安。

潼关一失,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中,坠黄河死者数万,以至于多年后,诗人杜甫从战场经过,“寒月照白骨”的景象依然令他毛骨悚然。颜真卿自己以卵击石,又有多大意义?

但我们能看到的历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自从腰斩了安禄山派来的特使段子光,颜真卿和颜杲卿兄弟就没收过手,直到安禄山反攻倒算,攻下了平原郡,杀了颜杲卿,顺便杀了颜家大小三十多口,颜真卿只有悲愤,却没有后悔过半分。

兵荒马乱之际,李白和张旭在溧阳(今属江苏省常州市)相遇了。酒楼上,他们的话题,离不开这场战乱,也离不开颜氏兄弟。张旭说:“河北十七郡,只有颜真卿、颜杲卿两弟兄不愧是忠臣。”李白说:“高仙芝不战而走,损失惨重,这已是一输;而朝廷不让他戴罪立功,却听信宦官之言,遽弃干城之将,这又是一失。这样一输一失,贼势便又猖狂起来。”说罢,李白望着窗外纷乱的杨花,愁眉不展,愁肠百结。

颜杲卿被史思明所杀,是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正月的事。因为颜氏兄弟的“起义”,河北十七郡在一天之内复归了朝廷,牵制了安禄山叛军攻打潼关的步伐,所以安禄山命史思明率军,杀个回马枪。经过六个月的苦战,常山(今河北省正定县东北)城陷,颜杲卿被俘,被押到洛阳,为安禄山所杀。六月初九,潼关失守,使得叛军进军长安的道路“天堑变通途”。四天后,玄宗西逃,又过四天,长安陷落。

杜甫王维也被叛军俘获

长安陷落后不久,王维、杜甫分别被叛军俘获。王维被押解到洛阳,安禄山劝他投降,王维又是拉肚子(提前服了泻药)又是装哑巴,算是躲过一死,被关在菩提寺里。他听说唐玄宗时的宫廷乐师雷海青之死后,悲痛中口占一首《凝碧诗》,广为流传,一直传到唐肃宗的耳朵里。唐肃宗听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这样的诗句,一定感同身受,也知道王维身在曹营心在汉,收复洛阳后,非但没有处死王维,还给他升了官,作尚书右丞,王维从此多了一个称号:王右丞。

长安城破,杜甫带着家小逃向漉州(今陕西漉县)。冯至先生在《杜甫传》中这么描述当时的情景:

我们看见这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掺杂在流亡的队伍里,分担着一切流亡者应有的命运。这次逃亡,起于仓促,人人争先恐后,杜甫由于过分的疲劳,陷在蓬蒿里不能前进。这时和他一同逃亡的表侄(他曾祖姑的玄孙)王砅已经骑马走出十里,忽然找不到杜甫,于是呼喊寻求,在极危急的时刻把自己乘用的马借给杜甫,他右手持刀,左手牵缰,保护杜甫脱离了险境。

十几年后杜甫在潭州遇到王砅,回想过去这一段共患难的生活,他觉得,当时若没有王砅的帮助,也许会在兵马中间死去。他向王砅说:“苟活到今日,寸心铭佩牢!”后来他与妻子会合,夜半经过白水东北六十里的彭衙故城,月照荒山,女儿饿得不住啼哭,男孩只得采摘路旁的苦李充饥。紧接着是缠绵不断的雷雨天气,路径泥泞,没有雨具,野果是他们的糇粮,低垂的树枝成为他们夜间寄宿的屋椽。

走过几天这样的路程,到了离漉州不远的同家洼,友人孙宰住在这里,当杜甫在黄昏敲开孙宰的门时,面前展开了一幅亲切而生动的画图:主人点起灯烛迎接这一家狼狈不堪的逃亡者,立即煮水给行人洗脚,还不忘剪些白纸条儿贴在门外给行人招魂。两家妻子彼此见面,主人预备了丰富的晚餐,把睡得烂熟的孩子们也叫醒来吃。

这段遇合,杜甫在一年后写在《彭衙行》里,真实而自然,和他后来许多五言古诗一样,作者高度地掌握了这种诗的形式,发挥他写实的天才,无论哪一代的读者都能在里边感到一片诚朴的气氛,诗中人物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历历如在目前。

杜甫在同家洼休息了几天,把家安置在郧州(约在今湖北安陆一带)城北的羌村。由于长期的淫雨,郧州附近的三川山洪暴发,淹没了广大的陆地,远方是兵灾,眼前是洪水,他喘息未定,听到的是万家被难的哭声。

《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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