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记忆】多闻草木少识人

甘肃工人报 2020-10-21 07:36 大字

夜深人静,读王开岭的《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消逝》一书时,看到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多闻草木少识人”,忽然想起故乡的人和事来。

这句话用在故乡的木匠身上,再恰当不过了。故乡的木匠具有双重身份,他们农忙的时候是农人,空闲的时候是木匠。他们是自由主义者,从没有把木匠的名号看得很重,时刻以农人的身份来定位自己。在田野里,他们能从草木的习性,读出一些外行人看不懂的东西。他们熟悉树木的叶脉,他们懂泥土的本性,他们能从田间的杂草中读出庄稼的长势。寒冷的清晨,他们会围绕着村庄的河流行走,有时候在一片树林中静静地站立,顺着树木表皮处的纹理,读出它们内心深处的声音,譬如槐树的沉重、榆树的质朴、桐树的狂放,这样更易于他们解剖树木。每到深冬农闲时,村中有些人就外出打工,远走黄河之北的华北平原和潼关之西的陕西,用识别草木之心的慧眼,将那些地方空洞的房屋以家具的肉身填满。他们的每一次墨线,每一次凿眼,每一次刨光都是那么认真,仿佛手下打磨的不是家具,而是一个具有草木之心的婴儿。

年关将近,他们踏着农历小年的鞭炮声回乡,静静地闻着家乡草木的气息,站在贫寒的院落里,打理着年关的柴火,将家里无用的树桩搬来,用一把闪亮的斧头,劈开木头沉重的肉身。劈柴其实不是力气活。父亲曾对我说:“劈柴,不识草木之心能累死人。”起先我不以为然,暗笑他故弄玄虚,不就是劈个柴吗?只要有力气,何愁树桩不开。父亲淡淡一笑,指着一个纹理很乱的槐木树桩对我说:“你劈这个木桩试试看。”我拿起锋利的斧头,每一斧头下去,都用上十分的力气,虽然每一次都能在树木的棱角处劈开一个小小的缺口,但是很难劈开这厚实的木头。父亲微笑着对我说:“看我的!”他先观察了一会儿这槐木的纹理,然后将木桩牢牢地踩在脚下,斧头轻轻落下,木桩应声而开。他说:“木匠必须能读懂草木,包括草木的肉体和心灵。”

我忽视草木,甚至从来没有把草木当成生命体来看待,只是简单地把它们当成死寂的静物。这些木匠整天在草木身上滚爬,用斧头、墨线、凿子和刨子来整理树木的肉身,将它们粗糙的肉身打磨成精致的木具,譬如工巧的木床、细雕的门窗。我在惊叹他们手艺精湛的同时却忽视了他们沉默时的思考,每一个木匠都是哲人,都具有洞穿世事的能力,他们在观察草木的时候,也要考虑农家的风土人情。

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多从实用主义角度来做农具,那些做工精良的木具,根本进不得农家的院落。当今,审美的情趣超越实用主义,那些笨拙的木具,时常被乡人所排斥、耻笑,木匠们必须在草木的身上学会精细地雕花,学会更为复杂的木工构造。如今,这些匠人不再从事木匠行业,他们静静地在院落中观看树木伸展的枝蔓,看它们在空中飞翔的姿态。我们这些小辈不屑思考草木,看到树木就像看到了陌生的路人,唯有在盛夏的浓荫下,才喜欢这一抹草木的颜色。对草木质朴的灵魂,我们是局外人。我们早已抛弃了慧眼识草木的深邃,我们的故乡也在世纪狂欢的喧嚣中,与草木的气息渐行渐远。

(摘自《绝版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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