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意苦若死 ———《全唐诗》笔记

烟台晚报 2017-12-10 09:02 大字

陈占敏诗人的自诫往往是不怎么起作用的,原因在于他们太敏感,太容易动心动情,自诫出于理性,理性常常会败于感性。司空图的《自诫》诗曰:“众人皆察察,而我独昏昏。取训于老氏,大辩欲讷言。”司空图要学老子绝圣弃智,以此而在晚唐末世中独善其身,他岂能做到。他假如真能做到了“讷言”,他也不会有那么多诗篇留下。他要取训的老子,也是作五千言大辩,一点也不“讷言”的。还有比老聃再明察晰辨的人吗?

司空图原本不是规行矩步能行韬晦的人。《唐诗纪事》说他“有俊才。咸通中,登进士第。雅好为文,躁于进取,颇自矜伐,端士鄙之”。又是“躁于进取”,又是“颇自矜伐”,司空图显然不是能够“耐得寂寞”的人。

司空图出仕后历黄巢起义之乱,其先人有旧业在中条山,极林泉之美,他丢下了礼部员外郎不做,避于山中,日以诗酒自娱。时当天下板荡,士人多往依附,互相推奖,由是声名益甚,这有点类似于后世圈子里的互相吹捧抬举了。后昭宗当朝,以户部侍郎召司空图至京师。“图既负才慢世,谓己当为宰辅,时人恶之,稍抑其锐。图愤愤,谢病复归中条。与人书疏,不名官位,但称知非子,又称耐辱居士。”(《唐诗纪事》)司空图再次退隐中条山,跟陶渊明的归隐,跟陆龟蒙的退居,原因都迥然相异,他是嫌当朝皇帝给他的官小了。这可不是老聃的做派。他退居中条山,于祯贻溪之上结茅屋,名其曰“休休亭”,自称“其宦情萧索,百事无能。量才一宜休,揣分二宜休,耆而聩三宜休。”(《唐才子传》)其实他完全是以反语出之。他宦情并不萧索,他也不会认为自己百事无能,才分不够,老朽昏聩;只有揣测自己的命数,他才会觉得宜休宜休宜休,三宜休矣。他的《休休亭》诗曰:“且喜安能保,那堪病更忧。可怜藜杖者,真个种瓜侯。”喜中有忧,忧甚于喜,自怜自哀的情怀是一望可知的。

还不能说司空图的退居山中就是无奈的,痛苦的。“自此致身绳检外,肯教世路日兢兢。”(《退栖》)至少,他远离庙堂,隐居林泉,从此便少了朝廷上的绳检束缚,可以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了。一个有良心的诗人做了朝官,分明知道高坐龙庭的是昏君,却还要长跪下去口称圣明,那该是多么诛心昧知的事情。退居中条山的司空图所感到的那一份自适,当是真实的,没有矫作。

“酣歌自适逃名久,不必门多长者车。”(《光啟四年春戊申》)司空图不图荣耀显贵,名声也不再挂怀了。退居久了,诗酒山水,司空图不再是那个“躁于进取”的司空图了。“本来薄俗轻文字,却致中原动鼓鼙。将取一壶闲日月,长歌深入武陵溪。”(《丁未岁归王官谷》)诗是好诗,情怀也是由武陵溪头桃花源中一路流淌下来的情怀。“新霁田远处,夕阳禾黎明。沙村平见水,深巷有鸥声。”(《河上二首》)司空图的诗里有了陶源明的风味了。他是抛开了“躁”,而归于“静”了。尽管他《退居漫题七首》也有“燕拙营巢苦,鱼贪触网惊。岂缘身外事,亦似我劳形”的辛苦自叙,那也是与陶渊明自耕陇亩的劳苦遥遥相通的。隐居山中,远离朝廷,司空图的心并不是总那么平静的。《唐诗纪事》说他“见唐政多僻,中官用事,知天下必乱,即弃官归中条山”。能够看透朝廷政事预见到天下必乱的诗人官员,他就不是感情用事更不是麻木迟钝的人,他即便退居林下了,他还是会惦念着朝廷。司空图《寓居有感三首》曰:“亦知世路薄忠贞,不忍残年负圣明。只待东封沾庆赐,碑阴别刻老臣名。”晚唐皇帝一步步走向亡国末路了,司空图还不忍辜负“圣明”,他还期盼着复兴有望,东封有日;不过,他惭愧忝列碑阴,哀哀婉拒了。他的《偶作》,“索得身归未保闲,乱来道在辱来顽。留侯万户虽无分,病骨应消一片山。”心情复杂,又故作自慰,中条山的泉流消不尽司空图心中的万般滋味。《山中》的所谓“世间万事非吾事,只愧秋来未有诗”,也是故作强语罢了,司空图的山中岁月并不是那么消停。

须知,司空图是有强烈的兴亡之感的。“潼关一败胡儿喜,簇马骊山看御汤。”(《剑器》)开元、天宝由盛转衰,也是司空图心中挥之不去的王朝故事。潼关打破,胡马骊山,“安史之乱”后的唐代诗人很难走出那个历史的阴影。过去了几十年上百年,潼关,骊山,华清宫,马嵬坡,还是诗人们一再咏叹的遗迹,好在唐代的皇帝们还没有下一道禁令,不准诗人们揭祖上的伤疤。

由潼关,司空图还会写到秦关;那回溯得更远,是这块土地上建立的第一个大帝国了。“形胜今虽在,荒凉恨不穷。虎狼秦国破,狐兔汉陵空。”(《秦关》)强秦炎汉,都不能逃脱最终灭亡的命运,大唐,又岂能例外。想到此,司空图会苍凉满怀吧。“帝业山河固,离宫宴幸频。岂知驱战马,只是太平人。”(《华清宫》)前朝往事又令司空图感慨莫名了。退隐往往会与慕仙相联。退隐与修道仅距一步之遥了,这一步,司空图却终于没有跨出。真的神仙是在山顶的云雾飘渺处,司空图的山中别业却在谷中,他的脚始终踏在地上,没有凌空高蹈。说到家,司空图是不信神仙道的。“若有阴功救未然,玉皇品籍亦搜贤。”(《携仙录九首》)他认为,假如有神仙,也应该有贤良拯救天下,让天下苍生不必遭受末世劫难。司空图避入中条山时,天下动荡不安,寇盗四起,乱兵流窜,过处即成齑粉,唯独不入中条山谷,知司空图贤。士民多附司空图入谷中避难。李唐王朝行将灭亡,一个诗星璀璨的时代,在它的末世,居然还会有崇尚贤良的世风吹到寇盗那里,听上去简直像一个神话。

可是,司空图也没有糊涂到以为他的中条山就是世外桃源,他对历代文人向慕的陶渊明不是没有微词的:“陶令若能兼不饮,无弦琴亦是沽名。”尽管“几处马嘶春麦长,一川人喜雪峰晴”(《书怀》),山野岁月一时看上去那么优悠自在,但他避入谷中,并非为了“沽名”,他亦怀疑山里的安宁能否长此下去。“须知世乱身难保,莫喜天晴菊并开。”(《狂题二首》)巨石之下,岂有完卵,乱世之中,哪里会有避世的桃源。司空图是告诫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

也是这“狂题诗”,细品起来,却没有狂放,只有怅惘:“惆怅故山归未得,酒狂叫断暮天云。”司空图的内心,比那些追随他进入中条山避难的士民痛苦多了,诗人敏感易触的心灵让他更能够感知即将到来的灾难。司空图在咏房太尉的诗句“物望倾心久,凶渠破胆频”下注曰:“初琯建亲王分镇天下议,明皇从之。肃宗以是疑琯,受谗废。先是禄山见分镇诏书,

抚膺叹曰,吾不得天下

矣。”此诗未完成,只留

下两散句。司空图是在

感叹当今朝廷没有房

琯那样的太尉一匡天下了。他是在以房琯的才能自况吗?未任宰辅,退回中条山中,司空图并不是那么甘心的。“古来贤俊共悲辛,长是豪家据要津。”他在《有感二首》中也发出了这样的愤激语。他说的当然也是事实。“贤俊共悲辛,豪家据要津”的情形自古如此,还要长此下去,以至无比遥远的未来。社会进步缓慢,人类苦难频仍,这是一个重要原因。没有哪一代皇帝会接受前朝灭亡的教训,真正“以史为鉴”,任用贤俊,远离奸佞。其原因说来也很简单。贤俊们总是要直言诤谏,而奸佞们总是会顺着皇帝的性子,让皇帝尽其所好。奸佞们只不过是击中了皇帝人性的弱点,是不是“豪家据要津”倒退居其次了。

“清香一炷知师意,应为昭陵惜老臣。”(《青龙师安上人》)司空图诗赠于化外之人,涉及的还是世间兴亡,司空图退居到多么深幽的山谷中,他也不会丢下朝廷,不问世事。“须是蓬瀛长买得,一家同占作家山。”(《梦中》)他那仙山修道的理想,只能在梦中浮现一回,醒来所见,还是人世行状。“处处亭台只坏墙,军营人学内人妆。太平故事因君唱,马上曾听隔教坊。”(《歌》)司空图所见,处处都是末世之态了。

也许司空图也有过女娲补天的幻想吧,炼五彩石,补唐王朝将倾之天下。“女娲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粘日月。”(《杂言》)他发出的是岁月之叹,像后来隔了上千年的曹雪芹一样,叹惜的不止是一个王朝一个家族的倾覆,而是岁月不再的人生悲剧。山居岁月,倏忽百年,司空图的岁月感沧桑感比在朝廷上趋走的官员来得更加强烈。“齿落伤情久,心惊健忘频。”(《漫题三首》)“黑须寄在白须生,一度秋风减几茎。”(《寓居有感三首》)齿落须减,秋风健忘,都会让司空图感伤起来。也许司空图在山中隐居着,他还怀着那丝幻想,有一天朝廷会记起他来,再度任用他,委以宰辅重任吗?那简直是一定的。可是,白驹过隙,生齿难驻,司空图能等到那一天吗?“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河湟有感》)战乱不定,异乡的春色不仅被隔断,而且也是别一番景象了。汉儿胡语,反骂汉人,司空图写出了最早的“汉奸”。原来,这块土地上的汉奸是如此源远流长,如果有谁写一部“汉奸考”或“汉奸史”,会令一直在自诩民族优秀的国人汗颜乃至痛楚吧。这种书是需要有的。令人痛楚的书,比让人麻痹麻木的书更有益于健康,一个民族的健康发展,也需要时常戳一戳其痛处。

不能说司空图是妄自尊大,高估了自己的才能。委他以宰辅的重任,他也不会重振唐王朝,那是一定的;但是,至少他不会尸位素餐,因为他是有良心的好诗人。无论作诗,还是做官,良心都是排在第一位的要素。论作诗,在黯淡的晚唐诗坛上,司空图到底是饶有光彩的卓然一家,他律诗绝句都有好诗,尤长七绝。他还有《诗品二十四则》品诗,是精妙的诗的品格论。他以诗的语言形象地品诗,比那些纯然从理念出发品诗更能切中诗的腠理。他论“豪放”:“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论“悲慨”:“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冲淡”与“含蓄”,他区别细微,“冲淡”则“犹之惠风,苒苒在衣。”“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含蓄”则“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花时返秋,悠悠空尘。”“纤秾”与“绮丽”,他描摹如现,“纤秾”便“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荫路曲,流莺比邻。”“绮丽”便“露余山青,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他道“典雅”为“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说“洗炼”乃“古镜照神,体素储洁”,“流水今日,明月前身”。读着这样的诗品文字,会觉得司空图实乃真正懂诗的人。对诗的品格能够体味得如此精细,对世事,对朝政,司空图会发生偏差吗?唐僖宗中和二年(882),参加过黄巢起义的朱温叛变降唐,被朝廷赐名全忠。天佑元年(904),朱全忠派人将唐昭宗杀害。再过三年,唐朝的末代皇帝唐哀帝又被鸩杀,朱温亦即朱全忠篡唐,自立为帝,国号“大梁”,史称“后梁”。司空图闻听,竟不食扼腕,呕血数升而卒,年七十有二。司空图不肯仕后梁做贰臣,固然保全了名节,然而,他为之绝食呕血的李唐王朝,真的值得以死相殉吗?想来还不能不令人踌躇。“意苦若死,招憩不来。”司空图诗品中的“悲慨”尚有此言,移之于司空图,亦令人悲慨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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