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村怀古 谷培生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春望》中的这两句诗早已脍炙人口,然而,杜甫此时(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的家在哪呢?“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至德元年,杜甫就在《月夜》中告诉我们,他的家在鄜州羌村——今陕西富县大申号村。
杜甫从安史之乱到入蜀的四五年时间,是生活上最痛苦的时期,也是艺术上最圆熟的时期。他最优秀的作品,大都产生在这个时期。而这四五年时间里,就有近两年栖家羌村。
作为陕北人,2001年孟春时节,我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到羌村怀古。
富县党校的白淑梅老师曾在富县史志办工作过,她的家也在羌村那边。于是,她就成了向导。汽车出富县县城,沿兰宜公路西行七八公里,在岔口村右拐入采铜川。入川不远,见路左面一巨石上刻有“少陵旧游”四个大字。白老师说,这是明代中丞王邦俊题书的。在采铜川前行二三公里,就到了大申号——古羌村。我先爬上山顶,以便俯视山村。
山顶上有一呈椭圆形的古寨。中间是椭圆形的凸部,凸部外圈是土窑,虽已崩塌,但有一多半窑口还在。寨子外围是用挖窑洞取出的土夯成的寨墙,寨墙至今还有一米多宽,由此可推测寨子当年耸峙山川的雄姿。
寨子山腰,有一较平坦地带,临羌村一头,有一片颓垣瓦砾,三通石碑混在瓦砾间。去瓦砾扫尘土,仔细辨认,最大一通石碑是明成化七年(公元1471年)的《重修天宁寺碑记》,上面记有“天宁寺者,古梵刹基也,在州治之西三十里羌村,即有唐诗人杜子美流寓之地。”另外两通石碑,其文漫灭。
清道光《鄜州志》上载有谭瑀访羌村的一首诗,诗中写道:“依山聚数家,瞰水屹一寺。佛面黯无光,神龛赫有位。曰唐左拾遗,怵然发歔欷。”可知天宁寺当年还供奉杜甫牌位。据说,羌村改为大申号的原因,是清末有人在村里开了个“大申号”酒坊。
山上有寨子,山腰有寺院,村里有酒坊,即使不是同时代的事物,也可证明这里有过热闹。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爆发“安史之乱”,杜甫携子挈妇,开始了逃亡的生涯。756年5月,杜甫携家从奉先(今陕西蒲城)到白水,白水沦陷,又到鄜州,先在鄜州城近处的同家洼住了几天,接着就把家安顿在羌村。没有材料说明杜甫为什么从同家洼搬到羌村,但我从战乱年头安家的首选条件是安全这一点上可知,羌村是比较理想的避难地;我还从杜甫在战乱年代仍然关心国家大事这一点上知道,羌村虽偏僻但信息并不闭塞,要不然他怎么知道李亨在灵武继位呢?《重修天宁寺碑记》描述羌村:“背丘面陵,目光眺远,北有凤凰山之横,南则长流之湛碧,东有将军山之高耸,西则虎头山之蹲峙。烟景绕缭,林木丛茂,真佳境也。”
站在天宁寺北望小渠沟对面的古羌村,鸡鸣犬吠,春意盎然,一片祥和气氛。杜甫把妻小安置在这个小山村后,只身北上灵武,经石门,过徐寨,上万花山,沿川(今延安杜甫川)到延州(今延安)七里铺,然后北上金明(今延安安塞),到芦子关后不幸被叛军虏擒,押解到长安。他九死一生,回到羌村,迷离恍惚,如梦如幻。期间,杜甫遥念羌村,“遥怜小儿女”,自己泪眼潸然,还揣想妻子“双照泪痕干”,悲婉微至,精丽绝伦。漫步大申号村,品味《羌村三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杜甫把回家的情景写得简直像电影电视的脚本。亦诗亦画,有情有景,有声有色:红云层层突起西天,夕阳穿过云层照在了地平线,一个“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的宦海失意人,栖栖惶惶从千里外回到羌村,夫妻相见,悲喜交集,惊疑参半。邻人观之,感叹不已,灯下相对,疑在梦中。
杜甫还描述了羌村老乡的热肠古道:“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是感慨,是关切,是惊喜。于是,“父老四五人”来家中慰问,“问我久远行”。热情的乡邻“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以致杜甫“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看我们羌村老乡多么富有人情味:既要关心,又不好意思打扰,所以只好凭墙相望。他们为杜甫一家人既幸福又心酸的情景而感叹。等到杜甫一家团聚的激动过去后,四五位长者“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去给杜甫压惊,为杜甫一家道喜。
就在羌村一个农家小院,就《羌村三首·其三》中的“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我想起了自己的解读:对于“倾榼浊复清”,名家笼统地注释为“有浊酒也有清酒”,不够确切、明了。1984年秋,我在长沙解放军总政治部干部文化学院进修时,长沙第一师范的蔡葐玉老师给我们讲杜甫的《羌村三首》,解释说“倾榼浊复清”是有浊酒也有清酒。“清酒”是已经过滤的酒,“浊酒”是没有过滤的酒。下课后我去找蔡老师,我说,“浊酒”是指陕北的稠酒,即米酒,又称浑酒,陕北浑与浊同义;“清酒”是指陕北的清酒。蔡葐玉等老师赞同我的观点,并随后在课堂上重新解读了“倾榼浊复清”。
“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转衰的分界线,也是代表唐代诗歌由盛世的浪漫主义色彩走向现实主义道路的转折点。杜甫在这场动乱中,和辗转流徙的逃难人民一起奔波在陕北的黄土道上,从而使思想感情贴近平民。我敢大胆地说,是陕北,是陕北羌村、杜甫川、延河川、芦子关这些黄土地成熟了杜甫沉郁顿挫的现实主义艺术。
羌村这一小小山村,由于大诗人杜甫曾流居于此,所以名气颇大,招致不少来访者。1941年,时任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的林伯渠就曾访过羌村,并写下《杜工部遗居羌村》一诗。我有激情而无诗才,只好引两副对联来表示对杜甫的景仰之情:一是长安少陵原杜甫祠联:初地总非真,斜月半规浸佛国;古人如可作,寒泉一掬酬诗王。二是四川杜甫草堂联:世上疮痍,诗中圣哲;
民间疾苦,笔底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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