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颜色
◎王若冰
对于中国人来说,每个人生下来最先知道并让人心向往之的大江大河,大抵应该就是黄河和长江了吧?
这不仅因为在尚不能独自出门远游的童年时代,小学《语文》课本里“不尽长江滚滚来”和“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诗句所激发起的无边幻想,让原本就心怀童稚的少年浮想联翩,还因为从那一刻起,每一位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都深深地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我们是炎黄之后、黄河长江养育的儿女。
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黄河,是在三十多年前。
1984年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地区文教处教研室工作。这年冬天,教研室接到省教科所通知,要求派员到沈阳参加一个语文教学会议。当时,文教处要抽调我到办公室当秘书,我不愿去,就提出以让我去沈阳开会为交换条件。之所以以出差到沈阳为交换条件,我是有我的“小九九”的:一是可以趁转车机会逛逛北京;二是可以在陇海线河南境内从车窗看看黄河。
那时候,中国的火车不仅跑得慢,而且拥挤不堪。现在从天水到郑州,坐高铁仅四个小时,那次却跑了一天一夜。到了风陵渡,我就试图把自己挪到窗口,想瞅机会看一眼黄河的身影。可车厢里乘客挤得密不透风,脚下、头顶都是人,想挪动身子寸步难行,我一次又一次的努力都宣告失败。火车到了郑州,趁乘客上下车的机会,我在两排座位之间占据一个可以临窗眺望的位置,准备在火车过黄河的时候满足我已经贮藏了二十多年的愿望。
火车还没有出郑州城,一个大胖子一屁股挤到我前面,硕大的身体把整个窗户都占据了。就在我拼命挪动身子,寻找瞭望窗外的缝隙的时候,突然,车厢里有人惊呼“黄河!”。
伴随一声长鸣,火车驶上黄河铁桥,车厢里骤然骚动起来。站在过道里的、坐在座位上的、躺在行李架上的乘客,拥挤着、相互踩踏着,纷纷把头挤向车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在胖子腋下双手扒开一堆脑袋,争取到一点可以眺望窗外的缝隙。更多人则踮起脚尖,扒着别人肩膀,伸长脖子,寻找眺望黄河的位置。其时正值夕阳西下,火车已经行驶到郑州黄河铁桥中间,轰隆隆呼啸而过的窗外,一片金黄的洪流自北向南涌来。夕阳映照下,一川黄金流水如刚出炉的钢水,闪射着金灿灿的光华在天地之间奔流。
“这就是黄河啊!”
就在我趴在人头缝隙,痴痴望着金光灿灿的黄河,心旌飞扬、不能自已时,火车一声长啸,驶过了黄河大桥。窗外的田野、村庄,又陷入冬日的肃杀、灰蒙。
第一次和期待已久的黄河相遇,竟仅如此短短的一瞬间。然而,就是这转瞬即逝的匆忙一瞥,郑州附近金光闪射的黄河水和车窗外黄河流经华北平原时的浩荡气势,便让我终生难忘。
《幼学琼林》有句话说“圣人出,黄河清”,意思是说经年浊浪排空的黄河是很难变清的。但20世纪90年代,我在兰州看到的黄河却青碧如洗。
那次到兰州天色已暮,我投宿的宾馆就在黄河铁桥之侧。第二天早上拉开窗帘,一条清粼粼的河流跃然窗外。河碧水清澈碧翠,舒缓东流。我有些纳闷:明明就住在黄河边上,眼前哪来这么一条纤尘不染的河流呢?室友指着窗外一河清流告诉我,眼前这条碧水清流就是黄河。他还告诉我,黄河在兰州以上,都清澈如许。后来我到了青海贵德,面对从玛多黄河源头起步,在青藏高原蜿蜒奔流500多公里后依然青翠如玉的黄河水,我竟感动得双目湿润。
我的感动不仅来自黄河上源清澈见底的黄河水,更缘于后来我在壶口看到的泥沙俱下、跌宕奔突的黄河的膂力与气势。
那是2011年。这年秋天,为写作《渭河传》,我驾车开始了在渭河流域的孤身漫游。为了追寻渭河支流北洛河身影,我从陕西蒲城北上,直抵接近北洛河源头的志丹县。返回途中,发现有条公路直通壶口,便情不自禁,一脚油门从陕北高原进入被滚滚南下的黄河劈开一道裂口的秦晋大峡谷。
从陕北黄土高原断裂带纵横交织的沟壑环绕而下,闪烁着金色波浪的黄河时隐时现。到了壶口镇,满河流水如凝结在一起的黄金粘液,闪射着耀眼金光在秦晋大峡谷深处舒缓南下。傍依只有零星细浪无声翻滚的黄河转过一个弯子,骤然间就有隆隆巨响迎面扑来。顺着震彻峡谷的喧响望去,茫茫水雾从峡谷中央升起。水雾升腾的地方,在西北高原奔走2000多公里的黄河带着已经与茫茫黄土地融为一体的颜色奔涌而来。一个巨大的石壶朝天敞开,因两岸层层叠叠的巨石阻拦冲击而顿时变得膂力震天的滚滚黄河,如身披黄金铠甲、冲锋陷阵的威武之师,手挽手,肩并肩,高举金光四射的团团巨浪,一排接一排,奋不顾身,朝巉岩高筑的壶口奔泻而下。飞泻而下的巨浪跌落壶底,似沸汤开壶,激流翻滚,声震如雷。堆堆巨浪飞溅而起,如竞相绽放的黄金,金光四射,璀璨夺目。
那一刻,黄河两岸被一种令人心旌飞扬金黄色映照着、笼罩着、拥抱着,犹如黄金锻造的宫殿。以至于此后多少年,只要一想起黄河,我耳际就回响起排排巨浪涌入壶口时排山倒海的隆隆巨响,眼前就浮现出壶口瀑布前赴后继、激情绽放的黄金浪花……
(摘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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