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一炉火,忘却世间悠悠
近代杨柳青木版年画《灶王爷》。
冬至,一阳生。
道家认为,冬至之日阴极而衰,天地回阳。古罗马人也以冬至前后为光明神的生日,乃至将之确定为圣诞节。这并不是偶然。
如火盆里升起诗人的思念,如壁炉间钻出孩童的礼物,在凛冬之至、阴气最盛之时,人们从未放弃靠近温暖之物,故而总在终末之时诞生新的希望。
泥炉孤衾:中古宅男的冬日生活
“三峡南宾城最远,一年冬至夜偏长。”多年以后,以刑部尚书、冯翊县侯致仕的白居易,几乎忘了那个令他冷到绝望的冬至之夜。
当时,哭湿青衫的江州司马,再迁忠州(今重庆忠县),一场大病后,须鬓泛白,失意宦游漫无止境。冬至之夜,长江流域的湿冷天气更添几分绝望。“心灰不及炉中火,鬓雪多于砌下霜”。那些寒夜里,他与小火炉形影相依,不但温暖形体,也化解着心上冰霜。“独宿相依久,多情欲别难,谁能共天语,长遣四时寒。”
两年后,白居易回到京师,俸禄渐增,便开始有意识采购各地取暖装备。岭南的棉花,塞入苏杭的绸缎,织成“绫袄”,“晨兴好拥向阳坐,晚出宜披蹋雪行”,既防寒又颇为华丽。待到岁末,首选还是塞北将士们的御寒套装——裘衣、皮靴、夹帽、青毡。故而,若是在洛阳相遇,刘十九受邀“共饮一杯”时,见到的是如此模样的白居易:“夹帽长覆耳,重裘宽裹身”;“裘轻被白氎,靴暖蹋乌毡”。
年届七旬的老朋友,宦海一生,换得裘绒裹身,夹帽遮耳,邀请你陪他再一次温酒话平生。你把晚风留在身后,随他进入如春的暖阁,铜炉里炭火炙热,砚台上的冻墨渐融。你麻木的手指活络起来,于是也脱下外套,随主人的兴致,再进入他那顶自塞北“淘来”的青毡帐,棋盘、乐器已备好,小红炉正温着酒,酒面泛起绿色的酒花。“如鱼入渊水,似兔藏深穴”,冬日宅居之乐,不过如此。“卯饮一杯眠一觉,世间何事不悠悠。”
至于皇家子弟,则很难满足于只是烤烤火了。《开元天宝遗事》载,唐玄宗之兄申王“每至冬月有风雪苦寒之际,使宫妓密围于坐侧以御寒气,自呼为’妓围’”。其弟岐王好色,冬日不用炉火烤手,“惟于妙妓怀中揣其肌肤,称为’暖手’,常日如是。”而皇室穷奢极欲之风,亦常落得“诸官贵戚之家,皆效之。”无怪乎杜甫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若论方便,火盆、铜熏炉、红泥炉无法便携,更不能带进被窝。宋代以后,足炉、手炉的发明,总算解放了女婢们的身体。不同于火炉,足炉是灌满热水的铜炉,使用时外裹布衾,以免烫伤。苏轼曾介绍说“每夜热汤注满,塞其口,仍以布单衾裹之,可以达旦不冷。”黄庭坚就坦率得多:“小姬暖足卧,或能起心兵。千金买脚婆,夜夜睡天明。”说这暖足瓶(脚婆)比女婢暖脚要好,若是后者,会让他饱暖思淫欲呢。
南山伐薪:宫墙内外的温度差
白居易的炉火是文人雅趣,但终究是退休高官才有的生活。在他的老家渭南,“北风利如剑,布絮不蔽身。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贫民只能烧野草取暖,为何不少柴炭?因为柴炭早已为宫廷垄断。
如白居易这样的京官的俸禄中,取暖费是重头。唐廷每年发给京官的薪柴,至少需72万根桐木;北宋规定,宰相以下官员过冬每人可领木炭2000斤、600斤至200斤不等,仅1065年,各地运进京城的木柴1713万斤,木炭100万秤。
盛唐长安“百万家”。即使按平均全城50万人计算,唐长安城一年生活薪炭消耗约为91250吨薪柴,可粗略折合为大约1平方公里的森林。史载开元年间,秦岭北坡“近山无巨材”。大面积水土流失,干旱频发,灞河、渭河也经常断流,秦川沃野不再。
资源越是紧俏,越需要高级别官员调配和管控。唐后期以京兆尹兼任木炭使,又设宫市向民间采购木炭。白居易年轻时所见“卖炭翁”之遭遇,正是发生在木炭紧缺,而宫市官宦强买强卖之际。“可怜身上衣正单”的卖炭翁们,供给着皇宫内的暖如春风,而终究“宫使驱将惜不得”。韩愈《顺宗实录》记载了真实的“卖炭翁”事件的结局:卖炭翁以死相搏,痛殴宦官;声闻朝廷,宦官被免职,卖炭翁得绢十匹,而宫市弊政终于废除。
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冬春之际,雨雪不止,薪炭食物价格翻倍,就连开封城内也“寒冻之人,死损不少”。在欧阳修请求停办上元灯节的奏折中,说看见有人因为妻子冻死而自缢身亡,有人因为不想再挨冻而投井自尽。宋仁宗应允停办灯节,并“避殿减膳”以示忧民之心。
随着北宋开始开采煤矿,能源紧缺问题有所缓解。但高热值燃料也仅仅是带来了又一轮的人口高增长,只是慢慢撞向下一次的资源阈值。救大众于凛冬饥寒,当然不能靠仁君施舍,还需要一场生活方式的变革。
当乾隆皇帝开心吟出“人苦冬日短,我爱冬夜长”时,他正站在紫禁城精巧绝伦的地暖火道之上。供应他宫廷冬日取暖的,是每年百万斤的优质木炭。他不会想象到,这种取暖方式有朝一日可以万民同享。
壁炉革命:烟囱里外的精怪
圣诞老人的典型形象,必定诞生在壁炉之后。他圆滚滚的身躯钻进砖瓦房顶的烟囱,爬下宽敞的通风管道且不会沾黑红袄,一钻出炉膛便是客厅中央。这样的壁炉,在12世纪以前尚未出现。
西欧人如同旧大陆的其他地方一样,在厨房炉灶或是火盆边取暖。15世纪起,德意志的客栈大厅才有瓷砖砌成的火炉,供旅客晾烤湿衣物,在炉边的长凳上休憩乃至夜宿。然而很快,在客厅安装壁炉的风气沿着商贸网络传遍了沿海港市,从威尼斯到吕贝克沿岸,从诺夫哥罗德到布鲁日,家家开始安装砖砌壁炉。威尼斯和尼德兰的画家开始描绘高耸的壁炉烟囱。
17世纪的寒潮中,泰晤士河和塞纳河每年结冰,巴黎的平民“像苍蝇一样冻死”,“国王的餐桌上,杯中酒水冻结成冰”。
严寒迫使人们加快研究取暖技术。富人家开始为壁炉炉膛覆盖金属板,并装饰以雅致的图案;炉膛内加装挂钩,炉火上可架设铁锅煮菜,劈啪作响的火焰将温暖留在屋内,而燃烧的黑烟随着烟道直上。1720年前后,炉工们发现了通风原理,缩小炉床,降低炉台,将烟囱管弯成弧形,把更多的热量留在屋内。
每年十月,运送取暖木材的车辆将巴黎城挤得水泄不通,其中很大一部分要运往凡尔赛。截至1783年,凡尔赛宫壁炉总数达1169个,几乎全部燃烧木材而非煤炭。贵妇人们为了让自己的卧室更加舒适而勾心斗角,凡尔赛宫一直在改造和加装壁炉,但狭小的烟道令住在二楼的贵妇们倍感折磨。她们的卧室被楼下蹿上来的炉烟熏得乌黑,不得不每年把家具重新刷白。
在大洋彼岸,尤其是新英格兰,人们不甚担心被熏黑。成排独栋住房,切割开取之不尽的森林,整齐地延展开来。1742年,本杰明·富兰克林发明了可移动的铸铁火炉,它可以摆在房屋的任何地方,装有通风调节器,更节省燃料。这成了他仅次于避雷针的伟大发明,永久地改变了冬日取暖和烹饪习惯。1778年,凡尔赛宫也开始加装“富兰克林炉”,尽管它外形简单粗暴,但的确能减少黑烟。至1897年,北美一只普通火炉的售价为5.97美元,在百货公司即可买到。
当壁炉为西欧的住宅供暖时,门窗材料也逐步淘汰了模板和油纸,改用玻璃。1779年,连巴黎低收入工人区住房也普遍采用玻璃窗。
蒸汽和炉火逼退了严寒,却无法救助贫穷。1845年的圣诞节前夕,安徒生在意大利遇见了那个5岁多的小女孩,她用冻僵的手指向路人兜售火柴,却一根也没能卖掉。她手中的火柴,她得以透过玻璃窗窥见的壁炉和圣诞树,都是一个世纪以来的工业产品。而她被隔绝在外。
在后人一个暗黑版的童话中,火柴最后引燃房屋。而那正是人们冬日取暖时最常遭遇的事故。
以炉为家:灶火崇拜及其现代化
也许自燧木取火时起,寒夜的火堆便构成了人类集体的基本单位。
巴山蜀水间,冬日湿冷难当。彝族、纳西族等已有冬日取暖的火塘民居。最为常见的是三石鼎足火塘灶,以三块石头支锅烧火,围绕搭盖铺席和居所,一个火塘灶便是一个家庭,并以塘火为灶神,共同祭祀。
在东北地区,至少金代时,民居已有“环屋为土床,燃火其下。与寝食起居其上,谓之炕,以取其暖”(《北盟汇编》)。炉、灶、床铺三合一的火炕已经普及,合家男女老少,皆坐卧炕上。托起一家温饱的炉灶,也被赋予神格“灶王爷”,在新年前后送迎。
盎格鲁-撒克逊人对壁炉的情结也相距不远。富兰克林炉因为将火焰封闭炉内,起初推广受挫。美国家庭习惯认为,露在外的火焰是家庭温暖的标志。《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斯托夫人曾说,敞开的炉膛“喧闹、欢快地燃烧着,仿佛在发出邀请”,鼓舞着南北战争中的战士们,他们绝不肯“为了保卫不透空气的炉子和锅灶而光着脚在雪地上牺牲。”两个世纪以来,壁炉已是美国家庭的空间中心。就连罗斯福总统应对经济严冬的系列广播,也被冠以“炉边谈话”以示亲近。
水暖管和铸铁散热片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宫殿火道和壁炉的热空气输送被代之以热水散热,昔日脚炉“汤婆”里的一壶热水变作贯穿城市万家的输水网络,而自行燃烧的煤炭炉聚合为城市郊区、高耸着粗犷烟囱的热电厂,自家的炉灶的热量全都来自远处那个轰轰作响的大煤炉。
小炉变成大炉,小家自然不离大家。正如走下炕头的老一辈所言,以厂为家,以市为家,以国为家。与严冬搏斗数十万年,人类终以这种姿态告别了寒冷。
旧灶神呢?或者说,在我们持续寻找冬日温暖时,种下的那份对大家庭的乡愁呢?对邻人的期待?那份朦胧的慎终追远呢?
它并没有藏得太远。也许靠近暖气管,你就听得到忽远忽近的笑声;也许拧开热水龙头,你就听得到空气的呜咽;点着燃气灶,你还能见到一分亘古未息的幽光。
撰文/邱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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