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碗腔:东府人的一条文化血脉
刘得腾
关中东府有一个名为碗碗腔的小剧种。说它小,是因为五个人操持十几样乐器,连唱带演皮影统统齐活。实则它在陕西早已发展出东、北、中三路,甚至连黄河对岸的山西、河南也有不少碗碗腔剧社。
有关皮影戏起源和形成的历史渊源,有“汉代说”“唐代说”“宋代说”等诸多论述,皆言源于汉,兴于唐宋,盛于明清。它的历史源远流长,但由于早期用于方士巫术形成的神秘性而书缺记载。著名学者齐如山先生《故都百戏考》中认为:皮影发源于唐代的长安(即今陕西西安),此戏当然始于陕西,因西安建都数百年,玄宗又提倡美术,各种技艺由陕西兴起者甚多,则影戏始于此亦在意。著名学者顾颉刚先生在《中国影戏略史及现状》(《文史》1983年19期)中认为:中国皮影发源为陕西,自周、秦、西汉,以至隋唐皆以其地为最盛。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原主席冯骥才在《民间皮影》中写道:根据有关史书记载,西汉武帝时期的长安(即今陕西西安)就出现有故事情节和人物的皮影戏。
碗碗腔皮影戏身世成谜。它始于哪个时代已经失考。艺人口传心授,往上追溯不过三四代人100余年的历史,且多有夹缠蔓衍,难以考察源流。不过乾隆初年理学名儒陈宏道任职陕西巡抚,曾多次下檄呵责各地的丧戏与夜戏,说明当时皮影戏风气的繁盛程度。“碗碗”的由来也争议不断。有人说,是因演唱时专用的击节乐器铜碗而得名;也有人说,主唱手里的月琴旧名“阮咸”,“碗碗腔”实则是“阮儿腔”的音转。然而老腔也少不了这两样乐器,可见两类说法都不是很能站住脚跟。还有人说它是与老腔相对的“时腔”,系晚出的剧种。更有人将其更名为“华剧”,以便凸显它发源并繁盛于东府二华等地的特点,乃至有“中华之剧”的隐喻。
碗碗腔不计较这些,它像一个娴静的女子那样,温婉地舒展着,渐渐地流淌成了东府人一条共通的血脉。
老艺人李存才曾讲述杨虎城将军听碗碗腔皮影戏的经过:(我)七八岁,跟师父们一起到西安去给杨将军唱戏。在他家搭的台子,家眷都来听。(那时)嗓子好,气足,声音尖。唱完了,家眷都拍手,叫好。将军也说好。可见相对于秦腔这种大戏,碗碗腔曲调婉转,戏班子轻巧,能在田间地头演给平头百姓看,也进得了上流人士的厅堂。
近年,皮影戏出省出国不断,不少省外境外人士亦慕名前来投师学艺,皮影市场不断扩容。表面上看,这也是碗碗腔的繁荣。实际上,碗碗腔不能没有皮影,皮影也不能没有碗碗腔,真正的繁荣在东府人的生活点滴之中,沉浸在东府人的血脉里。
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潘京乐把一生都揉进了碗碗腔。他十五学戏,人送雅号“五月红”,被乡民亲昵地称为“秃子娃”;四十丧偶,从此与碗碗腔皮影戏结成终身伴侣,一把月琴唱遍了渭河南北。碗碗腔是主要收入来源,帮他独力抚养六个儿子成家立业。有人在文章中动情地写道:生活的风雨,成就了他著名的“哭腔”。2004年秋,华县有一场在田野里的皮影演出,唱到一半时秋雨不期而至,潘老汉声音陡然一变,变得沙哑,变得更尖,眼泪也滚滚而落,梧桐树下,晕黄的灯光在雨中氤氲,当场所有的观众声泪俱下。可以说正是这种强大的情景交融和共情能力赋予了碗碗腔在东府民间的强大的艺术生命力,戏里和戏外,台下人和台上人,台上人和角色已经融为一体,难分彼此了。
笔者从事民间文化遗产工作过程中,多次遇到专业人士的质疑。他(她)们说,民间文艺土得很,艺术表现力相当有限。碗碗腔也不例外。他们说,京剧既是集大成者,也有幸得到有识之士的改良,理当视为国粹。就算退一步讲,哪怕是秦腔,方方面面也比碗碗腔更为先进,为何不集中力量予以保护?
持此说者忽略了文艺的终极归宿是内容而非形式——人们可能由于受教育程度或者眼界的局限,在艺术表达形式上的选取存在不同,但在表达心声以及寻求共鸣方面,在情感基调方面是可以相通的。碗碗腔或许并不完备,但足以作为地区史和家族史的载体而存在。
在金庸笔下,云南大理有个段姓的武学世家,祖传绝学“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独步天下。这是小说家的虚构,不能当真。可是在大荔,却真的存在这样一个段姓家族,在100多年的时间里,子孙五代刻苦钻研祖传绝技。只不过他们的祖传绝学不是武功,而是碗碗腔皮影戏。
段家皮影班社现在的掌门人名叫段满瓮,1951年生。他语调平缓,字字句句洋溢着一代宗师的睿智。他说,100多年前关中东府皮影行业繁荣,尤其是大荔华县等地的碗碗腔经常走村串户。先祖家底殷实,加上爱戏如命,便请雕刻匠人制作了满满两大箱的皮影。既能对外出租赚钱,闲暇时就泡一壶浓茶,细细把玩,兴致来了就请人唱上一本,或自己哼上两段。
先祖的这种爱好影响到儿孙,尤其是段满瓮的曾祖父。后来分家,有的要钱,有的要地,他单单看中了两箱皮影。众兄弟心中窃喜,嘴里却都不屑:“那东西好是好,不晓得能不能当饭吃。”事实却证明,钱有花光的时候,地有卖掉的可能,这两箱皮影却祖祖辈辈传了下来,成了几代人的衣食之源。
到了段满瓮的父亲段百姓这一代。段家的掌门人已经摒弃了过去的少爷习气,撸起袖子,亲临演出一线。挑签子、唱前声、打后槽……皮影戏的五个行当、十几种乐器门门精通。连扯旗宣战,面对面唱对台戏的同行提起来也无不大拇指一翘,心服口服:“段百姓是能人,那是个圆圈搅,是多面手。”
段满瓮说,也就是从他父亲这一代开始,正式确立了家族式的发展思路。段百姓把妻舅、叔伯、兄弟里的皮影爱好者召集起来,闲时培训演练,忙时登台献艺。有时也与雷姓、李姓的世交强强联手,把段家皮影班社做成了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如果说这块招牌是无形的,是周边民众的口碑。那么在段满瓮的家里还挂着一块实实在在的牌匾——“皮影世家,五世其昌”,出自当地书法名家的手笔。他乐呵呵地指着“五”这个数字说,其实应该改一改了,从曾祖父到他是四代,加上儿子和孙子共六代。
提起儿孙,沉稳如山岳的他也不禁雀跃起来。他说,买皮影的人多,生意很好,儿子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雕刻皮影,年收入五六万元左右。孙子打两岁开始跟着爷爷唱碗碗腔,是个好苗子。
类似段姓家族的故事还有很多,碗碗腔咿咿呀呀地唱着,伴随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它深入血脉,构建了灵魂。
碗碗腔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还离不开一个重要人物。此人就是渭南蔺店的李十三。李十三原名李芳桂,字林一,号秋岩,鹫峰,是个正宗的读书人。他考过秀才,中了举,甚至二度进京参加会试。可惜乾隆爷朱砂御笔并没有点中他的名字。这样的战绩,按说相对屡试不第的江南李渔和山东蒲松龄已是成果斐然了。李芳桂却同那两个人一样,提起笔开始写作。在人生的最后十年里,他写下了八部本戏,两部折子戏,民间习惯称之为“十大本”。八部本戏是:《春秋配》《白玉钿》《香莲佩》《紫霞宫》《如意簪》《玉燕纹》《万福莲》《火焰驹》,两部折子戏是:《四岔捎书》和《玄玄锄谷》。剧本完稿后,不仅在碗碗腔皮影戏中受到追捧,连秦腔也奉若至宝,一如明代状元康海绘制的秦腔脸谱一样,其影响早已走出渭南,影响遍及省内外。不过这都是他的身后事了。
在李芳桂的生前,从皇帝的谕旨到各省府州县的公文告示里面都在呵责一件事,那就是陕西等地的“夜戏”之风。有的是从社会规范的角度立论,认为“亲丧唱戏,有辱大伦”;有的则明确指出“夜戏”是导致纠纷械斗的祸根。一直得不到关注的落第举子李芳桂反而因为剧本创作引起注意,在躲避官差追缉的逃亡路上大口呕血死在八百里广袤的秦川大地之上。按说清朝已不再流行用兄弟排行次序称呼,寻常看客看戏但图一乐,艺人自幼从艺文化程度也不高,哪能记得住李芳桂生前的许多名号,便把剧作家出生的村名作了本名,纷纷将他唤作“李十三”。
李十三对碗碗腔皮影戏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呢?
很多艺人都曾说过,守住了十大本,能把它们传承下去,就把碗碗腔的主体传承下去了。可以说,李十三是碗碗腔里头土生土长出来的灵魂人物,也正是碗碗腔让他实现了个人的不朽;反过来,碗碗腔也因李十三而成为我国诸多小剧种中的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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