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师傅和他的砂锅

西安日报 2018-07-02 05:37 大字

□刘剑锋

在流逝的时间里,有多少泥巴就这样变成了灵动的砂锅坯?尤师傅说不清,能够说清的是,他那一双“跟女娃子一样的手”,变成了丑陋的树枝。丑,但却如此的慧巧,充满灵性。尤师傅甚至可以闭着眼睛做坯。手上功夫已经变成了一种感觉,一种境界。手指就是游刃有余、自由挥舞的指挥棒,让一团团泛黄的泥巴变成光滑而柔软的音符,这些音符最后凝固成尤师傅想要的八里砂锅。

尤师傅现在最伤脑筋的就是太过清闲。对于曾经日夜忙碌的尤师傅来说,这样的清闲简直就是一种折磨:空有一手绝技却无法任意挥洒,一手摩挲出来的宝贝砂锅少人问津。他只能抽着烟,看着时光在他粗糙如树枝的手指尖悄然溜走。

尤师傅是做砂锅的,他和村里人做的砂锅曾经盛名远播。

洛南砂锅闻名于世,而洛南砂锅以八里桥砂锅(又称八里砂锅)为代表,八里桥的砂锅现在只有尤师傅在做。

尤师傅制作砂锅的手艺是从爷爷、父亲那里学来的。据传,八里砂锅制作工艺为清咸丰初年,一位澄城县姓刘的师傅带到洛南。尤师傅的手艺跟这个刘师傅有没有关系,他无从知晓。

洛南县城东南沿344国道行约5公里,一条溪流婉转自南而北,田野平阔、山峦起伏处,为八里桥。按照古人的意思,县城至此为八里,流水上有座桥。古人的那座桥在哪儿,现在已不可考,只是今人建有一石桥横于流水之上,供车来人往。桥东头一个小而破旧的场院里,是尤师傅做砂锅的地方。

八里桥自古出砂锅,源于这地方出一种土质细、耐高温的黏土。“别的地方很少有,做不出来。”尤师傅眯着浑浊的眼睛说。

70多岁的尤师傅,脸上爬满了深深浅浅的褶子,粗粝而黑皴的皮肤上爬着些许深深浅浅的疤痕。“是炉火星子烧的。”尤师傅说。尤师傅的手粗糙的近乎丑陋,他说自己的手也曾小巧而白皙,“跟女娃子的手一样,做砂锅做成这样子了。”尤师傅露出稀疏而焦黄的牙齿笑着说。

就是这样一双粗糙的手,在漫漫的岁月里做出了一只只曾经令人趋之若鹜的八里砂锅。

培土、和泥、制坯、上釉、烧制、上色,是砂锅制作的基本流程。完成这一流程的是最原始的方式:手工。

培土,就是把八里桥特有的黏土挖回来,捣成粉末,再按比例配上炉渣。炉渣同样要捣碎弄成粉末状。过去炉渣是摊在公路上让车子碾,常常弄得尘土飞扬,影响环境,还不安全。尤师傅就买来一个二手的粉碎机,省时也省力。培土完成,开始和泥,按比例在培好的土中加上水,反复搅拌,让泥质均匀,易于造型。

如果说培土与和泥靠简单的力气就可以完成的话,那么制坯完全靠的是经年磨砺出来的功夫。“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捏出来的,薄厚要均匀,面上要光滑,锅是锅罐是罐,形状要好,全靠功夫。”尤师傅说。操一把泥团,放在木盘上,木盘转动间,五根手指在泥巴上或轻或重地按捏,渐渐地,一只只形状各异、光洁圆润的砂锅坯就现出形来。

在流逝的时间里,有多少泥巴就这样变成了灵动的砂锅坯,尤师傅说不清,能够说清的是,他那一双“跟女娃子一样的手”,变成了丑陋的树枝。丑,但却如此的慧巧,充满灵性。尤师傅甚至可以闭着眼睛做坯。手上功夫已经变成了一种感觉,一种境界。手指就是游刃有余、自由挥舞的指挥棒,让一团团泛黄的泥巴变成光滑而柔软的音符,这些音符最后凝固成尤师傅想要的八里砂锅。

砂锅坯被晾干后,开始上釉。把矿物原料如石英、滑石、八里桥特有的耐高温黏土按比例搅拌,再粉碎成末,放在大盆里加进水,把晾干的泥坯一一浸入,待泥坯均匀上釉,再拿出来晾干。

尤师傅说做砂锅把自己也做成了砂锅:和泥水打交道,一天到晚浑身上下都是泥巴,“弄得像个泥锤子,又脏又臭。”

下来就在火炉里煅烧。场院里盘着两道长长的火炉,把泥坯放入火炉,盖上特制的大盖子,燃煤来烧。火候全靠尤师傅掌控。煅烧的时候必须要穿上厚厚的工作服,戴着手套、草帽子,脖子上还要围上围巾,把自己裹严实。但即便“全副武装”还是免不了被火烧伤。最难受的是夏天,头顶是火辣辣的日头,面前是熊熊的炉火,从头到脚又裹得严实,那感觉就如同把自己放在炉子里炙烤。“像蒸红薯,把自己都能蒸熟。”尤师傅抚着落满炉灰脏兮兮的脑袋说。

最后一道工序是上色。把烧得通红发亮的砂锅扣进地上的大锅里,再扔一把松眉子(松针)进去,待松眉子被点燃,放下大盆严严实实扣上。不大功夫,揭开来,釉色晶莹、银光发亮的八里砂锅便宣告完成。

“八里砂锅”其实是一个较为宏观的概念,制作方式一样,但品种多样、形状各异。较为常见和常用的有:火锅、吊罐、砂壶、药壶、温壶、羊角壶、炖罐、漏鱼锅等,名称不一样,功用也不同。

各种各样的砂锅尤师傅都做过。

八里砂锅可做烩菜、可炖肉、可熬汤、可煎药,“无毒无害,天然环保。”尤师傅说。用它烩菜炖肉,其味清香纯,不油不腻,保鲜保温;用它熬药,不腐蚀不变质,无异味,保药性。

尤师傅最得意的是用洛南砂锅做的洛南美食——砂锅菜,让人们津津乐道:把煮好的肉切成片儿与萝卜块、豆腐、粉条等烩入砂锅,搭火来煮,最后加入葱末蒜苗,一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洛南人春节餐桌上唯一的一道菜便制作完成。在那个生活困窘的年代,过年里没有七盘子八碗,唯有这一道菜,一家子围着砂锅来吃,待客亦如此。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八里桥几乎家家做砂锅,砂锅远销西安、渭南、河南、山西等地,供不应求,但是仅十年后,砂锅渐渐“失宠”、卖不出去了。尤师傅说,现在一只砂锅卖10元多点,仅够成本,再贵没人要。今年,砂锅卖得更差。“一年做不了多少,前几年一年里还做几千个卖,现在卖不了多少。想拿这挣钱,没门儿。”

后生娃娃们没有一个要学砂锅手艺的,又脏又累又不挣钱,谁来学?尤师傅每做砂锅时,只有50多岁的儿子和他的妻子上阵。尤师傅叹口气:“这手艺怕要失传了,八里砂锅可惜了。”

尤师傅砂锅作坊的河对面,一条平展的、由彩色沥青铺就的公路沿溪流优美的蜿蜒而下,路边被青竹绿树、奇花异草装点着。尤师傅知道这是商洛市“蟒岭绿道生态景区”的一部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八里桥一下子变得这么美。

但是尤师傅乱糟糟的砂锅作坊一如既往。原料还是老原料,手艺还是老手艺,工序还是老工序,砂锅还是老砂锅;当然,销路还是老样子,没变化,没起色。

现在,坐在日见破落而荒凉的砂锅作坊里,尤师傅只能用树枝般粗糙的手夹着香烟,让淡淡的烟雾漫过脸上的褶皱和疤痕,望着“蟒岭绿道”边愈来愈漂亮的村舍,为自己的清闲而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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