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食杂记之 乡宴

甘肃日报 2019-08-13 05:56 大字

李满强

在陇东乡村,除了春节这样的传统节日之外,最为盛大的聚会,就算村里的红白事了。

对于乡人而言,婚丧嫁娶,给孩子过满月,为老人祝寿,在庸常平淡的生活里,这都是天大的事。亲戚朋友,沾亲带故的各路人马都会纷至沓来,村里的各家代表都会悉数到场,这样的日子,不仅是乡村重要的社交场合,更是主妇们一展身手的好机会。

这些红白事中,最为隆重的,要数娶媳妇。

乡下规矩,一般择定良辰吉日之后,娶媳妇的这家人,就用上好的小麦面粉,蒸了大馒头,去请娘舅。这馒头,直径一尺左右,高约五寸见许,好的大馒头,在上笼蒸之前,上面用小刀轻轻划一个十字,这样出笼的时候,馒头的顶部就会像花瓣一样四下裂开,乡人称之为“笑”,再用食用红色素点上梅花一般的小点,这馒头看起来乐呵呵的,模样就有了喜庆的意思。馒头的质量和大小,笑开的程度,都会影响到娘舅家的心情,也事关主妇们的声誉,所以都马虎不得。

娘舅家请好之后,过事的前三天,主人就会邀请村里手艺最好的妇人作为主厨,再挑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作为帮厨。开始买菜,杀猪,蒸馍,准备食材。猪是自家用粮食喂的,菜都是自家种的,真正的无公害绿色食品。

厨房里的班子配齐,各项准备工作就绪之后,就要邀请村子里德高望重、说话管用,又热心庄众之事的人作为“总管”,邀请亲房本家作为打下手跑路端菜“把席的”。过事的前一天晚上,主人会邀请总管和把席的本家团聚,一来是商量第二天过事的种种细节,二来是检验一下厨房里主妇们的手艺,譬如菜的搭配,味道的咸淡等。

这一切停当之后,就等着过事。

第二天,黄道吉日来临,乡村宴会也正式登场。

一大早,主人家的门楣上,已经贴上了喜气洋洋的对联,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红色的帐篷,帐篷底下,炭火正旺,喝茶的围成了一堆;桌子上,碗筷齐整,只等亲戚朋友的来临。有些多年未曾走动的亲戚到村里,一看变化比较大,房子都翻修了,路也硬化了,不知道怎么走,有些迟疑,就问村里的闲人,那谁谁家在哪,那闲人也不过多说,顺手一指:“一直往前走,上个坡坡,院子里搭帐篷的那家便是。”问的人立刻心领神会,刚上坡,门前负责迎送的人见了,赶紧放一串鞭炮,院内的主人知道是来重要客人了,小碎步跑着,出得门来,大老远地就迎将上去,一边寒暄,一边双手将人家带的礼物接过来,领到堂屋里。来客烧香磕头,拜了主人家的祖宗牌位,行了大礼之后,就被带到厢房里,吃面。

这顿饭是臊子面,其实是垫底饭,客人心领神会,想着一会还要坐席,就吸溜一碗了事。

不一会儿,客人陆陆续续来得已经差不多了。吃完面的这位,出得门来,也围着炭火坐下,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互相敬烟让茶,开始了他们重要的社交活动,互相聊一些见闻,询问一下对方的情况,无非孩子学习咋样,老人身体如何,苹果收入等。在QQ、微信、抖音没有发明之前,一些乡村的大事、奇闻怪谈都通过这样的场合传播。

12点,新人进门,一阵喧哗热闹过后,乡宴正式开始,乡人称之为“坐席”。

最重要的亲戚,新娘的娘家人,被安排在堂屋,主宾推让之中,客人脱鞋,上炕,围着炕桌坐下。新郎的舅家人则在旁边的厢房里。其他各色人等,都在院子里陆续被安置着坐定。先上凉菜,一般是花生米、胡萝卜丝、猪耳朵、肝片、粉丝、黄瓜之类。凉菜上齐之后,主人和新人先要给客人们敬酒,能喝的,不能喝的,这时节都要抿上两盅,一来是感谢人家的盛情,二来是沾一下主人的喜气。

两轮敬酒结束之后,就是乡宴的主角,“苫碗子”开始登场。

旧时,陇东乡下生活清苦,许多人家都不富裕,但在娶媳妇这样的重大事件里面,既要表现主人的丰盛热情,又要量力而行,于是发明了苫碗这种菜。苫碗子其实是烩汤菜,一碗菜,下面两勺素菜,是土豆片、粉条、萝卜丝,素菜上面是一勺荤菜,一般是四片过了油的大肉片和四条老豆腐片,有些讲究的,还会有一颗直径三厘米左右的肉丸,再撒上葱花芫荽,调上油泼辣子作为点缀,不论是品相还是味道,很是诱人。我个人觉得,在我的陇东乡下的吃食之中,苫碗子是一项无奈而重大的发明,肉片苫住的,是乡人的寒酸和清贫,同时也满足了主人的虚荣和尊严。这种菜,有些地方也叫“膳碗”或者“盖碗”,都过于高大上了,我私下里觉得,应该是“苫”最为贴切。

乡人坐席,也是讲规矩的:上席不动筷子,下席的人绝对不能先动;下席没吃完,上席即便快吃完了,也要等下席吃完才能放筷子。条件好一点的人家,每一碗都有荤菜,条件一般的人家,第二碗上来的,就全是素菜了。坐主宾位置的一般是老人,一碗没有吃饱,第二碗又怕吃不完,浪费了,有时候就会分半碗给年轻一点的,那年轻人也乐呵呵地接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卫生,内心里,反而觉得会沾了老人的福气。如果客人吃得越多,说明这家请的主厨手艺好,主人脸上就有光。

堂屋里的气氛有点严肃,院子里则是另一番景象,小孩儿拿着鞭炮和喜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半大的小伙,吃了几杯酒,猴急猴急地去闹洞房;那些老实巴交的中年人,放下碗之后,酒量好的,则开始划拳或者老虎杠子鸡吆喝着捉对厮杀,有些酒量差的,也不消停,则在一旁起哄看热闹……这样重要的场合,不喝醉几个人,主人显然不够尽兴。酒量酒风都好的,即便是喝大了,时隔多年,也会被人们传为美谈,会受到乡人的敬重。

堂屋里的主宾吃得红光满面,抹着胡须的当儿,瞅了一下院子里的客人,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便感谢主人说:“今儿个吃饱了,也吃好了!”主人唯恐不够热情周到,照例还是要再劝挡一番。但老者已经下炕穿鞋。院子里的众人见了,仿佛得了无声的号令一般,都各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席。

这乡宴,就告一段落。

第二日,吃了新媳妇的试手面,辞谢了总管、亲房本家、厨房里的一干人等之后,这事就算过完了。有剩余的馒头、菜,大都分给了邻居和帮忙的人,一点也不浪费。其他红白喜事,除了礼仪的差别之外,在吃食上,都和娶媳妇一样,大体一致。

不过,上面的这些场景,已经在我的老家日渐式微。城镇化带来的影响也正改变着陇东乡村生活的秩序和内容。许多衣兜鼓起来的乡人,开始照搬城里人待客的方式。遇到重大日子,会按桌论价,邀请城里的厨师下乡。戊戌年冬天,去乡下给一个朋友的父亲烧三年纸。在我们这边,老人去世的当年,葬礼上的吃食一般简单,二周年只是亲戚本家过,三周年烧纸是大事,亲戚朋友都要来,还要邀请庄众村人,是要当喜事来过的,宴席须得丰厚,礼数须得周到,以此隆重感谢村人在老人去世之时的出力帮忙。

我去的那天,是个滴水成冰的日子,他们邀请了城里饭店的大厨,上的菜倒是丰盛,八冷八热一碗汤,鸡啊、鱼啊、肘子啊什么的都有。由于来的客人比较多,在院子里坐席,许多人冻得直打哆嗦,凉菜刚一上来,就结上了冰碴子;热菜刚到桌上就热气全无。只有那盆热汤被大家迅速分喝了,有些客人甚至连筷子都没动一下,就离席告辞,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样千篇一律的宴席,大概对他们没有什么强的吸引力。那一刻,我倒是怀念以前的苫碗烩菜来,大冬天的,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烩菜,既暖手,还解馋,比这看起来排场高大上的宴席,不知要实惠暖心多少呢!

有些事物,流传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是经过了时间考验的,是有自己存在的科学性和道理的,有些东西,并不是新的就好。

后来听朋友说,他们将许多没有吃的菜,都倒掉了,这简直是浪费,岂止是浪费!

不由得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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