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啊鸽子,你要飞到哪里
灰白的鸽子在天空一圈圈飞着,像钟表的指针,来来回回,转着。
鸽子不知道疲惫,但时间,走得久了,就缓慢了、迟钝了。卖水果的女人,坐在南关巷子口的马扎上,她的时光是缓慢的、迟钝的。
巷子口,正对着,是团结路。团结路上的车,疯了一样跑着,卷起的灰尘,落在了卖水果的女人生锈的头发上,落在了那些水果上。一切都是灰扑扑的,就连那些水果都退去了光泽。它们缄默着,把蜜汁揣在怀里,无人问津。
女人在南关的巷子口卖水果有八九年快十年了吧。她之前干什么,只有她清楚。反正嫁进南关之后,就卖起了水果。她的男人有点傻,坐在院子,不说话,老是发呆。有时候,你让他晒被子,他就把床单铺在地上。也有时候,他吃完饭,不要提醒,就一直端着空碗不知道放下。女人是怎么嫁给他的,只有她清楚。她刚嫁来时,像一颗刚摘下的桃子,是那么新鲜。丰满的腰身,粉嫩的皮肤,远远就能闻见香味,就连那些细密的绒毛都泛着微微的光芒。
后来,要生活,她就摆起了摊子,卖水果。跟一个傻男人生活在一起,又能指望他干什么呢,还得靠自己。三轮车还是娘家哥哥贩菜时用过的,送了她。每天天麻麻亮,巷道里清洁工划拉着垃圾,路灯的眼皮耷拉着。她便去光明巷进果子。昏暗的街道,睡意迷蒙的人,沾着露水的果子,皱巴巴的票子。她挤在人堆里,翻看着品相,讨还着价钱。感觉合适,样样进一点,然后,吱悠悠蹬着车子到巷子口来卖。
刚开始到巷子口卖水果,是难为情的。那时候,面皮薄,跟早酥梨一样,一动就破,别说拉下脸了,遇见熟人都犯怵。有的,一歪头,装作没看见,走了,还好些,免得尴尬。有的,故意凑过来,满嘴怪味,说你怎么摆摊子了多辛苦啊又吹又晒的留着男人干啥啊。一说男人,她就没法回答,赶忙说,吃个苹果,吃个苹果尝尝。有的摇着头说你卖一分钱不容易我咋能吃呢,有的顺手抓一个,咬一口,唾沫子乱溅,点着头走了。
那时候,时间是那么漫长,从早晨挨不到黑。鸽子在头顶一圈圈飞,都没个尽头。晚上回去,男人坐在门口,笑嘻嘻地,他把饭做好了。米饭,油麦菜,煎蛋。米饭是生的,米粒粘满了碗沿,地上也是。油麦菜炒糊了,黑的,跟木耳一样。鸡蛋盐多了,咸得要死。她笑笑,忍着吃了,顺手给男人剥了一根卖剩的香蕉,递到他嘴边,男人傻笑着,吞了两口。又一把夺过来,喂她嘴边,让她吃,她摇头,但男人不依,可怜巴巴地一直举着,满脸委屈。她只好把剩下的吃了。她的眼眶里噙满了泪花。
巷子口,在风头上,夏天,算凉快,冬天,牦牛风,冻死人。她就提个火炉,架两颗煤,怀里抱着烤。刚开始,巷子口没人买东西,除了顾客,她就干坐着,没人跟她说一句话。后来,来了一个卖电烤饼的,一个卖烤串串的。烤串串的小伙子话多,一天说个不停,全世界的大事好像都知道,人世间的道理好像全通透。不过说着也好,听一听,打发时间,总比一个人发呆好。
她的水果除了香蕉、苹果、梨等几样一年四季有的,其余全是节令性的。立春后,卖菠萝,菠萝削皮,得像螺纹一样削,难对付,不小心就把果肉削掉了。削好的菠萝,切块,插上木柄,摆进装了盐水的玻璃缸里。一根两元。后来就是草莓,陕西那边来的,大得出奇,像鸡蛋,红得滴血。草莓她总是进半竹篮,卖完了再进,要不容易烂。然后是樱桃,本地产的,饱满红润。早熟的一斤能卖二十元,十五六进来,能赚三四元,划得来。接着,谷雨过了,就是立夏。夏天,水果就多了,外地西瓜,本地西瓜,秦安脆瓜,下曲葡萄,清水核桃,一样接着一样。西瓜好,放得住,能卖几个月,不比草莓、樱桃,一阵风。立秋了,就是石榴、桔子、橙子。落霜,卖完柿子就没啥了,回到老三件,香蕉、苹果、梨。像芒果、椰子、榴莲、杨桃、火龙果,这些南方产的名贵水果是不进的,进了也没人买,光赔钱。
年年如此,水果一筐筐,都是新鲜的,人却一年年旧了。就像那个没人买的柚子,放了那么久,皮都干了,原先的金黄色,慢慢地,褪成了淡黄,最后灰白了。
她的生意还算可以。一天能落五六十元吧。来钱的其实就两个渠道,一个是挣从批发贩子跟前的进货价和卖出去的差价,越贵的水果差价越高,一斤能赚一元钱。可巷子里住的人,都过着清汤寡面的穷日子,有几个能买起名贵水果。另一个就是秤了,八两秤,做大小生意的人谁都清楚,这是行情,卖一斤,赚二两的钱。有些人好哄,可有些人就不好对付。买了水果,五斤四两,走了,提到另外的摊子上一称,四斤六两。气哄哄提过来,就是骂。骗子,黑心秤,口口声声要举报。女人其实自知理亏,赶紧抓几颗果子放进去,息事宁人,忙说,刚没看清秤。那人拎了拎袋子,明显重了些,骂骂咧咧提走了。女人其实刚开始时就是认不得秤,这里人骂人说认不得秤,她还真认不得。后来吃了几次亏,找人学了学,才搞清楚星和花了。
卖果子,白天提一天秤,到晚上胳膊就酸痛,捏筷子都吃力。时间长了,左胳膊明显粗了,还有了一嘟噜肌肉。后来,木杆秤换成了电子秤,方便多了,放上去,一摁,多少钱就显示了,不需要蒙着头算半天。她的八两称也调过了,经人家骂了两次,觉得划不来,再一个巷子不远处有个工商所,动不动检查,所以还是调合适,自己也省心。
这些年,反正一天天,都是那样子,千篇一律,甚至把十年都当成一天过了。每天,都是进水果,看摊子,卖水果。卖完的进点,没完的接着卖,卖得好,多进几斤。卖不动的,舍不得吃,摆着,一直摆到等顾客拎走。最后,还是没人要的,蔫了,烂了,快坏了。舍不得扔,细细地削了皮,有的坏得严重,削过之后,就只剩核了。削完后,装塑料袋,带回家,给儿子吃,给傻男人吃,自己从来舍不得吃一口。卖了这么多年水果,有些她尝都没尝过。刚开始,看着,咽唾沫,时间长了,就木了,再好再甜,也是一堆毛毛钱。
就这样,一天天摆着,用微薄的收入养活着一家人。她把路口常坐的道牙都磨光,磨出了豁口。三轮车也老掉牙了,一蹬,就掉链子。车轮的钢圈也扁了,走起来,咯噔咯噔的。她卖出去的水果,有多少,她不知道,她也从不想这些。只是,慢慢地,她把自己从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卖成了一个中年妇女。就像从光阴的手里,把右手光彩鲜嫩的桃子,换成了左手干硬灰褐的龙眼。
跟马路上来来往往穿丝袜、皮草的女人比,她老了。其实她的儿子都快十岁了,能不老吗?可她毕竟不到四十岁,但满脸灰尘,挂着细密的皱纹,头发拢着,乱乱的,像从苹果园来的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该怎么过,她没想过,想有什么用呢,想了也白想,其实不用想,还是卖水果。她什么也不祈求,就想着一辈子在这里平平淡淡、稳稳当当地摆摊子,大钱挣不了,小钱,有点,能过日子就够了。年轻时没挣来什么,现在,都这份上了,还能干啥。这么想着,她就平静多了,像一颗苦柚,不动神色地坐着,把苦装进心里。
原先的老城南关,有几千口人,每天出出进进,算是热闹。中午、晚上,下班时买水果的人不在少数,有时候围一堆,弄得她手忙脚乱。尤其是酒店里的姑娘,嘴馋,下班了,多多少少都会买一点,提回房子吃的。时间一长,好多常买的人都熟络了。送来的快递,捎寄的东西,都往她跟前一放,回家时,顺路来拿。她这里,也倒有点像整条巷子的寄存处了。虽然要帮着看管,也操心,但她乐意帮别人这个忙。
后来,南关的一部分听说要拆迁了。消息刚传来不久,她还怀疑着真假时,拆迁就真的来了。
惊蛰刚过,下了几场雨,天晴后,人们都陆陆续续开始搬了。大包小包,被褥案板,玩具皮包,桌子水壶,风扇电脑,甚至门窗大床,贴画报纸,镜框花盆,都统统搬出来,堆进架子车、三轮车、小卡车拉走了。巷子里的路上,废纸,碎玻璃,落得到处都是。风一吹,漫天飞。
女人坐在路边上,看着他们一个个搬走了。有熟人,她问,要搬了啊?
嗯。
去哪儿啊?
先搬出来再说。
她看着他们都一个个走掉了,就像搬空的房子,空得能听见巷道深处的风。
再后来,就能听见砸房顶的声音了。一砸,轰一声,她的心里就一紧,像一只手,捏她的心,一下又一下,捏得心疼。
巷子确实没有人了,曾经热热闹闹的巷道,现在,除了麻雀,就是风了。女人呆坐着,木愣愣的。那些水果,落着灰尘,无人过问,可怜兮兮的,躺在筐子里,像一群没有爹娘的孩子。灰白的鸽子在女人的头顶上空一圈圈飞着,像钟表的指针,来来回回,转着,磨损了女人的光阴。她想着,当初,他哥开车假如没有撞死了男人的姐姐,假如撞死了但筹齐了那笔赔偿款,或者假如没筹齐但她不同意作为中间交换的筹码。这样,她就不会嫁到南关,不会跟傻男人生活在一起,那样,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呢?生活没有假设,只是一次性的消费品。再说,她想,也想不来,即便有假如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几天后,巷子口卖水果的地方空了,落着一群灰白的鸽子。一阵风吹来,吹起一溜灰土,旋转着,旋出了一根鞭子,抽打着鸽子。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鸽子啊鸽子,你要飞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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