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玉米面灯盏□薛志成(天水)

天水晚报 2019-02-14 12:07 大字

玉米面灯盏其实是一种手工制作的祭祀灯具。正月十四一大早,没孝在身的人们都开始忙着做灯盏。灯盏工艺简单,母亲的巧手半天就能做好几竹箅子。虽说简单,但还得有些窍门,不然出锅后的灯盏会笑得开了“花”。为增加面的黏性以做出不易裂碎的灯盏,母亲是很有经验的。

她心里估量着,抓一两把白面撒在一大洋瓷盆玉米面里,搅匀;再用适量开水把面烫成粘稠而又能定型的面团团;接着做成高约4-5厘米,直径约3-4厘米的圆柱体,上底面中心用大拇指压成一个凹陷的窝窝,边缘用大拇指和食指捏成起伏有致的山峰状。然后将成型的灯盏放满一竹箅子,架在开水滚滚的铁锅里,捂上麦草锅盖,十几分钟后取出,放在竹笸篮里晾凉。庄子里人很佩服母亲,说她心里的那杆秤很准,蒸的灯盏不仅没有裂缝,而且还是灿灿的金黄色。

灯盏晾凉后,她从草棚里拿出拨了丝的干净麻杆,用菜刀切成10厘米左右的小圆棍,再将每一根沿轴线均匀地分成四条细杆子,找些洁净雪白的棉花缠在细杆子上,然后蘸上胡麻油就成了灯芯。把灯芯插在每个灯盏上底面凹陷的窝里,灯盏就做成了。

正月十五早饭过后,母亲就开始派我给庄子里有孝在身的人(家中长辈去世而未过三周年者)送灯盏。她端着一碟子灯盏,千嘱咐万叮咛,“XX家今年有孝,不能做灯盏。你快把这四个灯盏送去,快去!记着,要送到,别送错!”凡受了母亲馈赠的人家都显得格外友好热情,他们夸赞着母亲精致的灯盏,笑嘻嘻地说:“给你妈捎个话儿:‘有心了!’”还忙将几颗水果糖塞进我的衣兜里。

有水果糖啊,这可是美差。我心盘算着,要能多送几家该多好啊!

送灯一结束,我们男孩子(按村里的风俗,女孩子是不能点灯的)就等不及了,巴不得日头早点儿落山。盼望着,盼望着,远处黑乌乌的西山如一把巨手捂着太阳打哈欠的嘴巴,天边的彩霞似朦胧的灯烛赶着妆饰起人的梦,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唱着催眠的摇篮曲。

点灯开始!

大哥哥一手拖着小弟弟,一手端着一碟子四个灯盏,一群又一群赶向村郊的关帝庙和山神庙。烧了香、磕了头,点燃供奉在神台上的灯盏,焦急地等待燃尽后的一丝黑烟。不多时,神台上灯火密布,如满天星辰,驱除了古庙的阴森与寒冷。起初大家很安静,双眸注视着嗤嗤燃烧的火焰,喜上眉梢,仿佛看到了新一年平安吉祥的美好光景。后来就不安分了,相互推推嚷嚷,蹦蹦跳跳。胆大的还时不时将小鞭炮点燃,偷着扔在别人脚边,“啪”一声响,吓得周围的孩子哇哇大叫。炮声和叫声混在一起,惊得庙门前酸梨树上的山雀和草丛里的呱啦鸡扑腾腾地飞了起来。也会有调皮的孩子连忙捡起脚旁的石子,使劲掷向飞走的鸟儿,又甩手顿足:“哎呀,气死了,差一点点打中了!”

我最喜欢去庙里点灯,而且是个乖孩子。母亲曾说:“庙里是不能随便去的,不要有事没事就去打扰神仙的清静!”我谨遵她的告诫。所以,也只有趁点灯的机会,我才可以去关帝庙看看夜读春秋,看神气凛然的红脸关公和墙壁上贴的《千里走单骑》的彩色画,再去山神庙瞧瞧拄着拐杖的白胡须土地爷、手挥竹节鞭的山神和龇牙咧嘴的一只大灰狼。这些都是课本和小人书里没有的,比起那些黑白色线条勾勒的人物更栩栩如生。

点完庙里的灯盏,大家都急匆匆地跑回家,又拿来四个灯盏直奔打麦场里的石碾,据说是为祈求风调雨顺。“我先来的,我先来的,你后来的!”争着、嚷着,谁都想把自己的灯盏放在石碾上点燃,但一个石碾实在也放不了多少。无奈,有的人将灯盏放在石碾旁点了,更有不服气者竟将石碾上的灯盏一口气吹灭,然后嗖地跑开,边跑边回头,嘻嘻哈哈的笑骂:“你怂崽子霸着点,你好好点啊!有种的你来!”灯被吹灭的人便在后面追赶,最后撕在一起摔跤,直至有人认输为止。前前后后吆喝声、喝彩声连成一片,偌大的麦场里成了欢乐的海洋,此起彼伏。

好“戏”看完,大家还一边议论着谁的膀子有力,谁居然有看家的两下子,一边离开打麦场各自回家。当我走进院子时,便发现粮房里也是灯火明亮。那里有一小竹筐麦子,旁边堆放着几尼龙袋胡麻、油麦、黄豆和一小袋大米,屋檐下挂着十来串玉米棒子,这可是全家一年的口粮。母亲永远怀疑我的办事能力,艰巨的任务早由父亲开始实施了。他把写有“粮食满山”的红纸条贴在竹筐上,再在空地上小心翼翼地点燃五个灯盏,一直守着燃尽才离开。我站在父亲旁边,好奇地问:“爸爸,为什么变成五个了?”父亲一边指着粮房里的小麦、胡麻、黄豆,一边笑着回答:“五谷丰登,五谷指的就是这些粮食啊!”

关上粮房门,我看见灶王爷面前已经燃着六盏灯。勤快的母亲正跪在灶火门前不停地低声祈祷:“尊贵的灶爷、家神,祈愿您保佑我家老小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我觉得无味,兴冲冲地端着两碟子灯盏去给大门扇上的“秦琼敬德”。两位神仙全身铠甲、手挥兵器,雄姿英发的模样总使我着迷。“娃娃,灯灭了,你干啥着呢?那可是咱家的守门神,你可要把风堵着,千万不能再灭了!”母亲的喊声让我猛地还过魂来,忙把熄灭的灯盏再次点燃,然后又打量起他们的风采。

记得有一次点灯时,我偷偷将一张白纸先后按在他们像上,硬把头像和兵器描摹了出来。也许是孩子的童真感化了两位门神,他们饶恕了我的“大不敬”,未给家里带来一丁点儿祸殃,却让我爱上了古人物的画像。时至今日,每每闲暇,我就会画些门神之类的头像来自娱自乐。

不到二十分钟,门神的灯盏全部燃尽。退休在家的父亲便催促我和他一起给天爷点灯。他拿着一个小方桌摆在院子正中心,用干净的毛巾擦了又擦,再吩咐我摆上灯盏,齐数点燃。说也巧,霎时家家院里繁星点点,一片光明,呈现出浓浓的节日气氛。给天爷的灯盏是最多的,有十二个,当初我不明其意,只神秘地认为头顶的天很大,天爷的食肠必然宽大,供奉的灯盏自然就多。长大了才懂得,大人们是祈求上天保佑全家一年十二个月,月月吉祥如意。后来我有点疑惑:“阴历闰年是十三个月,怎么还是十二个呢?”仔细思考一番,人们求吉祥总是成双不成单,因此不管闰年与否,给天爷的灯盏总是十二个!

事毕,拔掉那些灯盏里燃余的灯芯,就可以吃了。在火盆上烤过的玉米面灯盏,冒着淡淡的热气,散着浓浓的甜香,十分诱人。母亲说,吃了给神献过的东西会很吉祥,特别是小孩子家吃了会乖爽地长一年。我不在乎这些话,只在乎它的甜香,所以把玉米面灯盏当作一种美食。多年来,那金黄灿灿、甜而不腻的玉米面灯盏,常常使我这个身在异乡、被大鱼大肉吃厌了的游子牵肠挂肚。每每想起,总垂涎欲滴,不能忘怀。

夜已深了。载着点点灯光,含着玉米面灯盏的甜香,人们幸福地进入梦乡。新的一年,新的希望从此开始!

后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放下锄头,离开了儿时的山村和洒满汗水的黄土地,迈向繁花似锦的县城小镇,越来越多的老人也被子女陆续接进城以享天年。其实他们内心何尝不像泪眼汪汪的母亲一样,身在异乡孤独地守望着老家。“君问归期未有期”,从此昔日红火热闹的老家变得越来越寂静,玉米面灯盏便也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如今,我也走出了村子,把母亲接到了县城。多年的县城生活并未淡化她的虔诚信仰,相反,随着年纪的增长,她想念、眷恋故土的感情却愈加强烈,点灯这个传统习俗在她心中的位置更加神圣至上。

我也一样!但作为一个虚伪的男人,却常将自己的过去藏在心底,与人谈吐间,玉米面灯盏竟羞于启齿,因为我怕别人嘲笑的眼神,怕别人说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乡棒,更怕别人嫌弃善良母亲的乡土味太浓。从母亲身上,我看到古往今来黄土地上无数朴实、善良的农民人,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憧憬与祈求。从这种意义上说,消失的玉米面灯盏何尝不是一种农耕文化的缩影呢?

■■■

前年,是母亲和我在县城过的第十个元宵节。

轩辕广场的烟花晚会正乐着我的心,身旁的母亲却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在椅子上起起坐坐,眼角有些湿润。我瞅了瞅年逾古稀,两鬓苍苍的母亲,问道:“妈,您眼痛吗?”

“没,没有!我只是想咱老家,旧日里每到今日天黑前都要点灯盏呢!你还记得小时候点灯盏的事吗?好热闹!”母亲泪眼汪汪,很惆怅地说。

我一震:“妈,咋能忘了呢?那时候您吩咐我给庄子里有孝在身的人家送灯盏,我还挣了不少水果糖呢!尤其是点灯盏,那场面可热闹了。”

母亲所说的“旧日”,是指本世纪以前的日子,那时候每逢正月十五,老家都有点玉米面灯盏的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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