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洋芋面□王 选(天水)
秋分前后,洋芋刨回家。
大洋芋进窖。一颗挤一颗,挤过小雪和大寒,挤过正月的年。天寒地冻,缩在窖里的洋芋,鼻青脸肿。炒洋芋,烩洋芋,煮洋芋,烧洋芋,浆水面里少不了切一颗圆洋芋,庄农人的草肚子,才能填饱,捱过一天算一天。来年三月初,杏花开,猪瘟来。洋芋窖,快露底了。剩下大概两袋子,都是嘴边上节省的,要留下,当种子。一颗洋芋,切几牙儿,千万要留着芽眼,那是命根子。切一颗,菜刀背拨一边,切一颗,菜刀背拨一边。菜板上,切满了坑。刀刃上,糊满了洋芋面。一颗洋芋,就是一个大家庭,现在,分家了,另立炉灶去了。种洋芋,一犁过去,犁沟里遗籽,一步一颗,不能稀,不能密。回头再一犁,就埋进了土。
小洋芋呢?
小洋芋,也分类。乒乓球大的,留着。奶疙瘩小的,煮了,喂猪吃。
留下的小洋芋,干啥用?当然是粉洋芋面了。洋芋面,就是你吃粉条时用的淀粉。
进窖的洋芋,不可洗,千万千万,会坏掉。粉洋芋面的洋芋,要洗,洗得白白净净。母亲蹲在花园边,大铁盆里装满水,带泥的洋芋,倒进去,用手使劲搓。洋芋在洗澡。泥娃娃露出它的白皮肤、麻皮肤、红皮肤、紫皮肤。黄菊花搭在母亲头顶,粘着隔夜的霜,像涂了淡淡的雪花膏。水冰,冰得彻骨。母亲的双手,冻得通红,通红,像两条红鲤鱼,在慢慢稠起来的泥水里,翻腾,翻腾。洗干净的洋芋,捞出来,倒在一边的塑料单子上。这还不行,得再淘一遍。过了两遍水,洋芋就真是白白净净了。祖母说,进嘴的东西,不敢马虎。一边是灰头土脸的还没清洗的洋芋,它们吵吵嚷嚷,推推搡搡,都想赶早跳进盆,洗个冷水澡。
嗨,这群小家伙。
洗好的洋芋,一边晾晒,一边排队,等拖拉机。
村里只有一辆拖拉机,我三爸的。祖父给买的,好像是东方红系列。一村人,家家要粉洋芋面,一辆拖拉机,顾不过来。就请外村的。外村的,是手扶拖拉机。瘦长的人,坐在簸箕状的座位上,两手扶把,开着瘦长的拖拉机,在坑洼不平的路上,扭腰摆臀,上跳下窜,发出“突突突”的声,冒着黑洞洞的烟,车头上水缸里的水,冒着气,跳着舞。车屁股上挂的车斗里,转着粉洋芋面的机器,也是蹦蹦跳跳,蹲不安稳。
晾干的洋芋,装好袋,立在大门口。
拖拉机一来,停稳。安好机器。机器叫啥名?我也不知道。用皮带接在拖拉机的转盘上,发动拖拉机,转盘转,带动皮带转,皮带带动机器转,就能粉洋芋面了。粉洋芋面,得几个人伺候。一个人把洋芋装进簸箕里,均匀地往机器漏斗状的方口里倒,瘦长的司机一手拿根棍子往进捣,要不洋芋会弹出,或者咬不进齿轮,一手往里面添水。机器的肚子底下,有个孔,混合着水的淀粉,经过机器在肚子里过滤后,就会流下来,下面放桶子,盛着。满了,一个人提进院,倒进大水缸里。机器的一头,跟屁股眼一样,粘稠的洋芋渣就源源不断拉出来,也是接进盆,端到墙角处,倒下。
小时候,我们老觉得这机器像人。嘴里吃洋芋,肚子底下撒尿,屁股后面撒尿。但一想,洋芋面就是从肚子底下出来的,难道我们再喝机器的尿?不对,不对。
那时候,麦村人种洋芋,大多三四亩。一年四季,常吃的蔬菜,也就是洋芋了,大不了添根葱。粉洋芋面,大小要十袋,得小半天时间,才能粉完。粉完后,地上积着水,因有淀粉,氧化后,会呈现铁锈红。墙角的洋芋渣,已堆了齐膝高。一开始,白兮兮的渣,很快就变红了,最后,就成了黑色。
你以为这样子,洋芋面就成了?还差得远着呢,这才是头道工序。后面事多着呢。母亲说,樱桃好吃树难栽。
黑釉棕边的缸,蹲在院子,那么瓷实,那么稳重。它们的肚子里,装着洋芋面汁,慢慢地沉淀,沉淀,它们太乏了,眼皮子不抬地睡着了。光沉淀,还不行,得勤换水。等淀粉沉到底,舀掉上面的水。再倒进去新水,拿擀面杖,不停地搅啊搅,把淀粉搅醒,搅晕,搅得天昏地暗,再一次和水融合。白花花的汁啊,在缸里旋转着,旋转着,看得人眼花,看得人身不由己也旋转了起来。水乳交融,我长大后才知道这个词。但打小,看着旋转成瀑布、成浪头、成绸缎的洋芋面汁,我就已经理解了什么叫水乳相融。
那时候,村里没有自来水,家里也没有窖水。吃水,靠担。一村人吃水,加上还有换洋芋面水,就得抢水。天摸亮,父亲和母亲,挑起水桶,吱呦吱呦,出了门,抢水去了。水来了,继续舀掉旧水,倒进新水,搅啊搅。在烧得屁股疼的炕上,在粘稠到拉丝的梦里,我们迷迷糊糊听到了父母说话的声音、擀面杖和水缸碰撞的声音、面汁在缸里深呼吸的声音。待我们起来后,父亲已经帮着给其他人粉洋芋面去了。
我和妹妹,光着脚板,坐在门槛上,看天,天阴着,看屋顶,屋顶空空荡荡,看对面的远山,缠着雾。再看院子,院子里落了一堆树叶。红的,梨树叶。黄的,杏树叶。绿的,槐树叶。褐色的,什么叶?不认识。还有几只灰色的,哦,不对,不是叶子,是几颗麻雀,捡玉米粒吃。
我起身,麻雀飞了。我到水缸边,雪白的淀粉,已经沉下去,再一次睡着了。水面上,飘着几片落叶,红的,黄的,绿的。哦,深秋了。叶子落了,燕子走了,草枯了。我为什么有淡淡的忧伤呢?我把头伸进缸里。我看到了我的脸,洋芋一样的脸,七窝八坑。我看到我的头发,像一只翻毛鸡。我还看到我的双眼皮、黑眼仁。我在缸里喊了一声,水面上,皱了一层细细的波纹。“嗡嗡嗡”的回声,在缸里转啊转,好听极了。
妹妹喊我的名。她打小喊我的名,不叫哥哥。可能是因为抬水的时候,我打过她,也或者是我多吃了一块饼干,没有让给她。她说,选选,厨房里有煮熟的洋芋,吃洋芋走。我知道哪里藏着蜂蜜。我们要吃洋芋蘸蜂蜜。啊,洋芋蘸蜂蜜!我们做梦也要吃。
就这么天天换水。一天一换,少说也得换七八遍。最后,淀粉里的杂质飘起来,和水一起舀走了。缸里的水,清得啊,都想喝一口。缸底的洋芋面,睡得那么踏实,那么自在。伸手进水,摸一指头,又滑又腻。
水换结束了,地上的落叶更厚了,树梢上的叶子稀稀拉拉了,我们的鼻涕扯了一尺长了。
把洋芋面从缸里挖出来,这时候自然是湿的,一疙瘩一疙瘩,倒在门帘上、倒在床单上,把疙瘩揉碎、捏烂,晾晒着。天气好,几天就晒得差不多了。那几天,村子里,能见到太阳的宽敞的地方,都晒着白花花的洋芋面。真白啊,白得晃眼,白得胜雪,白得让人想吼,白过了喜娃媳妇的长脖子,白过了假女人志明手里提的白手帕,白过了春牛奶奶一辈子没舍得穿的绸褂子。
晒好的洋芋面,用细细的箩,箩一遍。箩过的装进套有塑料袋的化肥袋。箩不过的,是大大小小的颗粒,用盐水瓶,一遍遍擀,擀化,擀细,擀成末,直到过了箩眼。晒干的洋芋面,真细腻,真丝滑,大拇指和食指捏一撮,它们就跑了,留在指纹里的,一撮,真细,真滑。天底下还有比洋芋面更滑腻的东西吗?我们伸着小小的脑壳,再也想不出来了。母亲一巴掌打掉我的手,让我一边耍去,别在她跟前糟蹋人。我提着葵花杆做成的金箍棒,出门了,我要去抓白骨精。
深秋,不一定总有好天气。阴雨连绵,十天半月不晴,这是常事。这时候,就得把炕烧热,铺上单子,倒上湿漉漉的洋芋面,干烘了。洋芋面上炕,人下炕。白天烘,晚上收起来,放地下。席子上一层白兮兮的粉末,滑滑的,我们睡上去,像一条鱼,不知道在梦里会滑向哪个涝坝里。
干透的洋芋面,装进袋,架起来,这事,就完了。前前后后得半个多月。
十来袋洋芋,才能粉满一袋洋芋面。你说,稀贵不稀贵?
洋芋渣,晒干,喂猪吃。猪吃多了,也反感。一闻到渣味,就晕了。有人会捏成团,贴在墙上,真像一团牛粪。晒干后,我们偷着抠下来,当飞盘玩。
秋分过了寒露,寒露过了霜降。立了冬,麦村,冷透了。大寒小寒,收拾过年。过年吃粉条。炒着吃,拌着吃,煮着吃。
当然,这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
现在,没几户人种洋芋了。中秋回家,正是粉洋芋面的时候,但村里安安静静,再也听不到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声响了,再也不能在院子里看见那稳稳当当蹲着的水缸了,再也看不到那么白那么细腻的东西了。
好多乡里的孩子都不知道洋芋面是咋来的。因为没见过,他们的记忆里,是不会有粉洋芋面、晒洋芋面这档子事的。我们经历着不一样的童年,也将走向不一样的去路。他们是几十年后别样的中国。
我们现在依然吃粉条,但都是工厂里生产的工业品。干硬、发涩,没有清香,没有柔滑,没有洋芋的本色,没有时间沉淀的味道,有的是明矾味和添加剂,有的是大批量和工业化。
人间有味,再已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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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天水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