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人生·未来——著名诗人李少君采访录
□本报记者余碧波
李少君:
1967年11月生,湖南湘乡人,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诗歌读本:三十二首诗》、《蓝吧》、《在自然的庙堂里》、《文化的附加值》等,诗作入选大学教材及百年诗歌大典等数十种选本,并被翻译成英文、德文、韩文、瑞典文、塞尔维亚文、越南文等,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被誉为“自然诗人”,所提出的“草根性”已成为二十一世纪诗歌关键词,曾任《天涯》杂志主编,现为《诗刊》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一级作家。
诗歌对人生意味着什么?今天的诗歌创作还需要向古人学习吗?诗歌的出路在哪里?带着这些问题,记者在天水采访了著名诗人、《诗刊》副主编李少君老师。
一、诗歌与人生
记者:您是武汉大学新闻系毕业的,我们还是同行。但是现在您是诗人,我身边就有很多人读过你的诗。
您在《傍晚》中写到,您喊一声父亲,“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父亲的答应声,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是否可以理解,父亲在您心里的分量很重,父亲就是您心中的太阳,父亲引领着您的人生?
李少君:我是湖南湘江人,我父亲是会计,他是我们当地第一个拿到会计证的人,在我们当地声望很高,但他不喜欢文学。我小时候是和奶奶一起长大的,到7岁时才和父母一起生活。以前,我觉得父亲对我的影响不是很大,我学习、生活的导师是当地出来的伟人。湘江是曾国藩的故乡,是湘军的发源地,毛泽东也曾在湘江读过书,所以说湖湘文化对我的影响很大。从小,我就想做一番事业。但随着年龄的增大,突然发现父亲的言行在不知不觉地影响着我。父亲是一个严谨的人,他在物质方面没有太高的要求,但在精神层面,他却非常乐于助人,在我们那个小地方,社会声望特别高,在我们当地凡是做会计行业的,都得到过父亲的帮助。所以,我以后的为人处世都在向父亲学习,包括对年轻诗人的扶持、推荐等,父亲的生活态度和行为方式深深地影响着我。父亲虽然对文学不熟悉、但他支持我的文学爱好,在我们那个年代,买书、订杂志都是很花钱的,但只要我买书他都会给钱。这些年,我每年都要写一到两首关于父亲的诗,我每年去探亲、祭祀时,都会对父亲有种新的认识,他有很强烈的荣誉感,他曾得过全国先进会计工作者,每次回去,他都会把证书拿出来给我们看,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激励,虽然我也得过这种奖项,但父亲对荣誉的重视,让我看到了一种生活态度。
记者:您曾说过,诗歌是一种“心学”,但您的诗作中抒情的成分并不多,一半以上写的是自然风景。我想请教您,诗歌对于您、对于我们的生命,到底意味着什么?
李少君:我的诗歌多半是写自然风景,这不矛盾,因为诗歌是一种心学,诗对心灵、对万事万物的领悟,一方面包括人和事,另一方面包括自然、世界。说它是“心学”,是用心来体会这个世界,世界是包含人生和自然两个方面。所以,诗歌对于我来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著名诗人布罗茨基曾说过:“诗是我们人类的目的”。人,既是一种情感的动物,也是一种语言的动物,尤其人是一种文化和文明的动物,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但语言和文字会把所有的事情记录下来,把我们的情感和生活记录下来,即使过了几百、甚至几千年后,人都会感受到诗人当时的情感。比如说李白、杜甫,过了一千多年后,我们读他们的诗歌,好像依然置身于他们的现场,他们的诗会让我们流泪、兴奋,带动着我们的情绪。我们虽然不认识李白、杜甫,但他们的诗歌给了我们生命的意义。比如我们消沉时会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诗句来激励自己,高兴时会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来鼓励自己。所以为什么说诗歌是人生的目的呢?因为诗歌是语言的最高形式,人和动物最重要的区别是,人是会用语言记录自己的情感,而动物却不会,动物有简单的语言和情感,但它不能用文字记录和传承下去,只有人类做到了这一点。我们从小接受教育,其实就是使自己变得更文明一些,而文明的最高形式就是诗歌,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诗歌是人生的一部分是有道理的。比如我们天水这个地方,也许我们从没来过天水,但我们读过有关天水的诗,唐诗里面有天水,我们就会产生一种对天水的向往,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就想到天水这个地方看一看,从这个角度来说,诗歌对我们的意义就是人生的意义,因为读了这些用语言记录下来的生活和情感,产生一种追求或者寻找,这就是一种人生的意义,平时也许我们没感受到,其实我们生活中的许多价值观、人生观,不知不觉是被诗歌所熏陶,诗歌对我们产生了一种深刻的影响。诗歌对人类有引领、超越和启示的意义。这种超越就是一种修心,是一种心灵的超越,从这个角度可以理解为诗歌是一种“心学”。
二、诗歌与评奖
记者:您是第二届《李杜诗歌奖》的评委,您所看到的参评作品,有哪些新气象?还有哪些方面有待提高?
李少君:这届“李杜诗歌奖”的参评作品,有些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标高,比如说多多的诗歌,他是朦胧诗的代表性人物,也是被认为朦胧诗里写得最好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有一种真正的现代感,无论是修辞方面还是视角方面,都有一种新的探索,所以说,这样的诗歌是很开阔、很大气,是对诗歌的一种新的修辞方式。还有胡弦的诗,胡弦是江南诗人,他的诗歌有种江南的语言之美,他在诗歌语言上非常精雕细琢,可以看到他心灵世界正大的气象,有种庄重的态度,胡弦的诗歌在当下很活跃,是当下中年诗人的一种典范。而毛子的诗歌有种对当代生活的一种深入体会,如果说胡弦的诗歌受古典诗歌的影响较大,那么毛子的诗歌则受西方现代诗学的影响较深,他和我们当下的现实密切相关,对现实有种穿透力和纵深感。但与我们时代相比,这些诗歌还缺乏一种气势磅礴的典范之作,真正反映转型期大时代气象的诗歌之作不是很多,优秀的诗歌虽然有一些,但大时代气象的诗歌还是少见。
记者:冠以“李杜”之名,是否说明,今天的诗歌创作,还需要向古人学习?
李少君:这是自然的,李杜诗歌不仅在中国的古典诗歌中,甚至在全球的诗歌中也达到了巅峰,李白、杜甫的影响力不是某一时代、某一地域,它是超越所有的时代和地域的,以李杜为标准,是我们对诗歌高峰的致敬,也是对创造这样高峰的向往。
记者:您大学毕业去了海南,您的作品很多是写海南的,这一批作品的读者中,城市白领居多,请问,您如何理解生活与创作的关系?如何理解诗人与读者的关系?
李少君:我去海南包括读大学新闻系,都和我对生活和创作理解有关系。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上世纪80年代,能走万里路的只有诗人和记者,所以我大学读了新闻。当时去海南,也是抱着走天涯海角的希望,去领悟更远、更深、更广阔的生活,当时海南不仅是远,还是大海,上世纪80年代,要从黄土文明转向蓝色文明,当时就觉得海南代表一种新的时代风向。在人们心目中是最遥远的地方,也给予人无限的想象力。我向往远方,也在这里培养起了海阔天空的胸怀。我对海南情有独钟,栖居海南的生活,不仅形成我对自然的直观认识,还建构起关于自然的信念,更是留下大量有关海南的诗歌文学作品。我的诗歌受都市白领的喜欢,因为我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很相似,他们从我身上看到了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诗人和读者的关系是,每个诗人都希望得到众多读者的认可和喜欢,但我觉得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对一个诗人来说,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真诚地写作,忠实于自己的生活和时代,但至于写出来之后,影响多少人,这是没办法控制的。
三、诗歌与未来
记者:今天的国人,每人一部手机,它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侵占了人们大量的阅读时间,您认为,诗歌的出路在哪里?
李少君:对于诗歌的出路,这是我从不担心的,因为人类越发展、越进步、越文明,人类会对语言和文字越来越看重,现在读诗的人从绝对数量上来说比以前大很多,虽然在某一个阶层里面不一定显现出来,但是现在整个教育越来越普及,读大学的人越来越多,也就意味着识字的人越来越多。以前只有精英或社会高层的人才能读书,所以说读书人的量不是很大。比如诗歌阅读,以前诗人出诗集非常难,但现在有很多出版社会主动给诗人打电话出诗集,而且每部诗集的发行量都不低。在上世纪80年代,诗歌的刊物很少,就那么有限的几本,而现在的诗歌刊物越来越多,包括地方上越来越多。而且讲诗歌作为语言的最高形式,文学的基础,肯定是有它的生命力,因为诗歌是最具有原创力的东西,这是任何文学作品都不能比拟的。
记者:从今年开始,中小学生语文课本中,古诗文的比重加大了许多,编入的现当代诗歌并未增加；我的女儿上小学三年级,她说古诗词容易背诵,现代诗歌长长短短记不住。您的诗作曾被选入大学教材,请问,如何让中小学生爱上现代诗歌?
李少君:我是赞同这一点的,因为古诗文是经典,它是经过历史检验的经典,所以阅读经典是对的。现代诗歌毕竟才有一百年的历史,我觉得不用急着进入课本。我一直有个观点,任何人都应该反复地读唐诗300首,小孩更不用说了,因为唐诗300首它有种很健康的精神思想在里面,唐诗300首所有的诗歌心灵很健康、很向上,特别适合少年儿童读,培养少年儿童一个健康的世界观和心性。唐诗300首很多写亲情和友情,读了之后教育他们孝敬父母、对待朋友；还有很多首是写山水之美,让孩子们认识到自然的重要性,自然和人类关系,自然是人类的家园；还有一部分相对高深的是对世界的看法,但它也是非常健康的,比如我们常读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等这样的诗歌,读了之后培养了我们的一种境界,所以,让小朋友多读旧体诗是对的。等他们长大了,也许会对现代诗感兴趣,因为生活不是旧体诗可以代替的,他们要理解当下生活的时代,他们需要阅读现当代诗,因为这样才能更贴近生活。所以我觉得,不要急着让中小学生爱上现代诗歌,他们迟早会爱上的。就像我们学的是汉语,但我们迟早会接受来自西方的现代科技,因为现代诗歌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古典诗歌是对我们生活的一个启迪、传承,但是他们迟早会喜欢现代诗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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