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寨怀古
□胡建功
一
麦积区新阳镇胡家大庄总门大道最西边,耸立着一座寨门楼,檐牙高啄,气势雄宏。它就是复原的定西寨门楼,定西寨当年曾领有宁西、牛鞍、上硖、下硖、注鹿圆、圆川六堡,煊赫一时。
漫步于胡大小巷道,恍然穿梭在漫长的时光隧道里,让你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而无法自拔。正看着两边长高的小楼,谁家炝浆水的清香味从巷子深处飘来,瞬间把人带入一种亲切。站在复原的定西寨门楼前,手抚寨门,仿佛抓住了一段生动的历史,带你穿过风云激荡的岁月,迈入宋朝的门槛。
当赵匡胤的玉斧挥到陇右大地的版图时,华夏本已在残唐破裂的金瓯并没有成为他在龙虎风云会上高高举起的酒杯,它的西北角裂缺,欠强力的众手补天之裂。
真理永远在箭镞的射程之内。宋朝的神臂弓、床子弩向西只把箭镞射到了渭州、秦州、成州、阶州一线,除此之外的陇右大部仍在吐蕃部落的股掌之中跳着藏舞。至宋初,宋太祖高举的盘龙棍只扫平了秦州治下的成纪、清水、陇城、天水、长道五县,就因为要扫荡南方的吴越、南唐、南汉诸国而无力西顾,被迫在西部采取守势,于是,历史伸出手来,把一个西北小镇推向了多民族纷争的前线,这个小镇,就是秦州治下的夕阳镇。
夕阳镇,即今天的天水麦积区新阳镇,位于天水西北部。渭河从甘谷奔腾而来,在裴家峡和胡家大庄交界处冲开一道河谷,潇洒地划了一个S形,然后呼啸着扑向了三阳川,它把新阳镇分为南北两半。今天,这里已是人烟稠密,万象钟灵,闾阎扑地,高楼凌空。商贩在喧嚣里交易,百姓在民谚里耕作。村里集上,寻常巷陌,无不透出世俗的烟火气。一切淡然有序,你根本不会想到这里千年以前是剑拔弩张的古战场。
二
北宋初年的夕阳镇可不是这样的。它是多民族纷争的焦点,是北宋王朝向西推进的桥头堡,也是捍卫秦州的屏障。自夕阳镇渭河之北为西夏,称北秦州,驻有吐蕃部落尚波于部等29个部族,数十万居民；渭河之南为大宋子民。夕阳镇为宋朝最西边的边界。之所以名曰夕阳,估计是从宋朝中心地带来看,此地为日落之所吧。
如果说北宋时夕阳镇老百姓生活有所缺的话,最不缺的就是木材。那时的夕阳镇,“连山谷多大木”(《宋史》卷279《高防传》),“西北接大薮,材植所出”,用戍卒三百人即可“岁获大木万本”(《长编》卷3,建隆三年六月辛卯)。百姓们住在板房里度日。今天,站在新阳川道里远眺新阳镇四山,北面濯濯童山,东西两山才披绿色,仅南山存有人造林木,而千年前这里植被覆盖,原始林木丰茂,想着千年以前造物主对夕阳镇的慷慨馈赠,人心的贪婪、无知和无奈,战争和毁坏,你不由会心生无限感慨。
北宋王朝的龙马精神还没有充分发扬,便到自己的郡望天水开采木料,这个“酒酣胸胆尚开张”的王朝也便走向了一种历史的宿命。最先遭到采伐的地区就是秦州西北的夕阳镇,官家在春秋两季划着联在一起的巨筏,从渭河把夕阳镇一带的大木运送到汴京,第二年,木头就像山一样聚集。秦陇的大木,只要皇家官府需要,尽可能多地运往汴京。除北宋王朝正式派出的官吏外,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甚至无不冒禁到当地采购,私贩牟利,竟然引发了震动朝廷的市木大案。
除北宋内部开采木材外,北宋和周边各部族也围绕木材进行着激烈的交锋。宋建隆二年(961年),尚书左丞高防出知秦州。高防因夕阳镇以西皆为森林,木材甚多,为防止吐蕃人阻拦采伐运输木材,便募集300人设了一个机构,名曰采造务,专事伐木,常年住有300余筏工。借渭河水运之便供给京城汴梁建筑之需。
同时,高防在夕阳镇之西部筑定西寨派军驻守。定西者,安定西部之意也。以此命名,反映了一个王朝弯弓盘马的梦想。
今之新阳镇之西为胡家大庄。当年的定西寨应当建在这里。它可能是依山势而建的,隔渭河和河北的吐蕃各部族对峙的。立在胡大堡子,有风呼啸,它里面空空如也,仅剩风骨。有渭河涛声盈耳,苍凉悲壮之感顿生。看着脚下的残砖碎瓦,只能通过想象来怀想定西寨呼啸、渭河龙吟的壮怀激烈。朔风猎猎,箭垛口上方“宋”字大旗高悬,多少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寨兵们依垛口而望……近旁悬崖,近乎壁立,让人不禁遥想当年战马嘶鸣,战士赳赳气昂的景象。堡外渭河彼岸火车忽地一声长鸣,犹闻当年鼙鼓之声,让人豪气顿生。
三
站在这里,我想,真正心底生出豪气的是高防,那是一种风起云涌的豪气,一直贯穿了两宋,尽管以后宋朝积弱多年。高防不是名副其实的人如其名,他是积极防守型的,不是消极防守型的。
高防(905-963年),字修己,并州寿阳人。历五代、北宋。北宋建立后,高防被任为尚书左丞,出知秦州。细审之,高防基本和宋初杨业一样,辗转到了宋朝,一经遇见英主,就如鱼儿之得深水,良驹之遇伯乐,就准备追随皇帝,终生为之驱驰。他最辉煌的日子是在秦州任职之时。北宋建立后,高防作为一支利箭,被任为尚书左丞,出知秦州,被搭了民族纷争的楚河汉界的弓弦上,随时准备射出。
北宋建隆二年到南宋初,定西寨是宋朝在秦凤路和吐蕃、金人作战要地之一。曾爆发战争多起,其中两起影响尤为重大。建隆三年,时居伏羌(今甘谷)的吐蕃部落头领尚波于,以宋设采造务侵犯吐蕃土著利益为由,联络部族千余人进攻采造务,夺取运输木筏,并杀伤役卒。听到部下的报告,高防极为震惊,尚波于抢夺木材也还罢了,他竟敢直犯采造务,并且杀伤役卒,气焰何其嚣张!高防不由大怒,他要以战立威,以战止战!即使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吐蕃的骚扰,也要使它在短期内不敢南窥!于是他一改以往绥靖政策,令守军出战。结果寨兵击败尚波于,俘其部属四十七人,并奏报于朝。
当高防渴望获得皇帝对自己小试牛刀的认可并准备扩大战果时,却等来了皇帝调离自己的诏书。皇帝派枢密使吴廷祚为雄武军节度使、知秦州,取代高防。可以想见高防离任时复杂的心情,他这支利箭刚射中敌人的肌肤,还未深入骨头,便被拔出。他不免有些丧气,长叹几声。他回朝后又外任过凤翔知府,政绩如何,不见史载。
吴廷祚遵令释放了被俘人员,还撤销了采造务,以示交好于吐蕃的诚意。但又点到为止地与引进使郭永迁督守军驱走进入秦州境界的吐蕃兵,令其回归本部。9月,慑于宋守军的威力,并为感谢释放被俘人员,吐蕃将渭河以南伏羌地归还于宋。
历史的天空乱云飞渡,但冥冥之中总有个目光一直注视着秦州定西寨的起起伏伏。挂在周边少数民族政权的夹缝中的北宋徽宗的花鸟画终于被金兀术点燃的狼烟烧毁,康王赵构泥马渡江,湿淋淋的新生政权在临安大口喘着粗气。
定西寨作为宋朝在西部边境设立的众多寨子之一,和附近的安远寨、三阳寨一道对北宋和南宋西北边疆的保护起了一定的作用。今天,定西寨已然无存,只有复原的寨门楼站在村里注视着村民们的生活,沐浴在先祖的荣光里。
四
当军事斗争的干戈大动渐渐消隐于历史的大幕后面时,民族融合的玉帛便摆上了历史舞台。早在熙宁七年(1074年),宋神宗在秦州、成都创造性地正式设立国家专门机构——茶马司,负责与吐蕃西夏进行茶马交易。一时秦州商旅云集,“西人善马至边所,嗜唯茶。麝香、水银、牛黄、珍珠自西而来,丝绸、茶叶、金器、银器、漆器流西”。夕阳镇作为民族交锋的锋刃,便和宝剑一道化剑为犁。它是披坚执锐的士兵,也是荷锄的农夫。和平降临,它便守望田园；战争召唤,它便冲锋陷阵。此刻,定西寨是肃穆的,渭河的波涛也是安静的。
历史不经意一转身,便完成了它的前世和今生的转换。古风悠悠,从两宋吹到了今天。月儿还在,风儿还在,定西寨却不在了。它把皱纹留在了写满民俗世情的古匾额里,它的风华便掩藏于胡家大庄一座座明清时期建立的四合院和厦房的柱牙子上雕花的图案里。
天水麦积区胡家大庄手臂轻轻一揽,就把半个北宋秦州夕阳镇的金戈铁马拥入怀中；天水麦积区胡家大庄衣衫轻轻一抖,就把经霜千年的月白风清抖落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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