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村庄的遐想

李红梅 甘肃甘谷人，作品散见各类文学刊物。

当我成了这个家里的一个闲人的时候，还是没法静静地被晨鸟唤醒。母亲习惯早起，被嘈杂的起床声吵醒了。她本不想发出一点声响，可还是悉悉索索，地里的庄稼在召唤她，她无法安然躺着。听着一声咣当的关门声，世界又由此安静，又一次沉沉睡去，等再次醒来时不过七点多，心里再无半点睡意，因为习惯了的，只要回家就有歉疚感母亲此时已经干了很多活了吧！

起床走出家门，路上没几个人，此时他们都已经在地里干着活。庄稼人该有的本分与勤劳在他们身上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阳光虽饱含着温暖打在脸上，露水打湿的清晨仍然透着几分凉意。迎面路旁的树在阳光的照射下投来一个金色的背影，那不再是树，而是一群少女在濯洗着齐腰的长发，她们和这些婉转的鸟儿一起嬉戏，阵阵笑声响彻耳边，竟变成了一个闯入者，偷听者。无意偷听，只是刚好路过。

这是一个被一条沟穿流而过，而且是拐着弯过去的村庄，无法规整，只能沿着沟向两边延伸。小时候沟很深，那是大人眼中小孩不可去而我们非去不可的地方，四季的流水成了小伙伴的乐园，抓蝌蚪，打水仗，吃冰块，胆大些的还会在上面溜冰。常常弄湿了鞋子挨打，可打完了还是去。沟上唯一的一座桥是木制的，不知建于何时，爷爷说他们小的时候就有。很多时候，当你给不熟悉我们村情况的外村人说我家离桥很近，他一下子就会知道你的确切方位。它比村名更有标志性，但不知为什么外村人总爱叫它折桥，其实它就是一座长不到十米，宽不过四米木质结构的直桥。上翘的檐角和屋脊上总是长满肉肉的瓦松，四角延伸出去的青砖墙上隐约可见曾经的绘画，至于是什么也隐没在了时间的缝隙里。它见证了这个村庄的过往，也见证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此刻望向桥的时候，桥上有三三两两的老人，一年四季，除了下雪天都能看到一群老人，下象棋有时候会争得面红耳赤，玩纸牌为一两毛钱赌气走了，可第二天还是在一起玩。爷爷每天按时按点在这个地方上下班，偶尔母亲饭做得晚了，他饭都不吃就走了。一群孩子一会儿在桥上，等追上来，桥上空留下笑声，人都已在桥下了。

我们村的大小事情不是从村委的广播里知道的，多半是从桥上传出来的。这座桥是唯一的连接，沟那边的人靠它进城，通往外面的世界；沟这边的人靠它把收来的庄稼一车一车拉进家门。桥两边的小陡坡不知夺走了多少人的汗水，它变成了所有的粮食进家门的最后一道障碍。不过还好每次走到这里乡邻都会主动过来搭把手。但唯一也变成桥的磨难，它在日复一日地变旧，日复一日地变老，离开这个村庄去外地上学的时候它已变得破旧不堪，已能看到它的骨头，桥面的木板裸露在外被一点一点侵蚀着，破洞就像无药医治的伤口，一天天变大。随后几年沟上又先后有了两座桥，它的实用性一天天减弱，也更像日渐丧失劳动能力的耄耋老人，颤颤巍巍、战战兢兢。真担心有一天它会消失，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有一年回家它被彻底翻新了，能留下的都在，已经破败的木制骨架全部换了，虽然少了古朴但终归还在。它又会默默地陪着几代人成长，可村庄里老去的人呢？

村南面有两道大坡，一道比一道陡。大多数人住在坡上，最好的水浇地全在坡下。两道坡横亘在原野上，像两道显眼的伤口，让人一看到心里便会产生记忆。撒了多少汗水，又踩下了多少脚印路或许会记得，我却数不清了。对那两道坡的仇视是从小踮起脚尖帮忙推车开始的，一车车的麦子，一车车的黄豆，硌得手都没地方抓，一路小跑跟着车子使力气，总想有一天平了它，可至今都没有推平它。慢慢的不再仇视，也不再是我心里的阻碍，倒有些感激。在那个以农耕为重的时代，我们比山里的人幸运太多，有了渭河水的浇灌，这片土地始终都能产出更多的粮食，我们离靠天吃饭远了一步；更感激年幼时的磨难，若不是这一道道的陡坡，始终都不能体会付出与承担；在心底最深处总有一道风景那清风拂面的清晨，那夏日炎炎的麦浪，那汗水浸透后贴着身体的衣服，那炊烟四起中晚霞映红的天空……都是永远都走不出的记忆，也是深留在生命里的底色。

又一次走到其中的一道坡前，最陡也是离家最近的。看见那个坡底下的自己又一次倔强的和母亲说：“没事，就从这里上，我们可以多拉一趟，别人能上去我们肯定能上去。”但再倔强也犟不过母亲。渐渐明白是母亲心疼我们细嫩的身体，她对这道坡心存敬畏，对我们心怀怜惜。如今，面对依然倔强的自己还是认同母亲的观点。在人生的路上走一些弯路，凡事量力而行，自己和身边的人都不会太累；而放下一颗攀比喧闹的心，平平静静过自己的生活该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这世界上的一切到最后不都归于平静？

从这里望去，目及南山掩映在苍翠之中，眼前的几颗柳树曾经还是小树苗，如今丰腴的身姿却以风的姿态在眼前奔驰。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万物都在生长，至于最后长成何种面目，不是大地所能决定的。

我依然渺小，渺小到无法让母亲停止耕种，可离开土地，母亲像丢了魂魄。从嫁到这个村子，她的命运便和这片土地紧紧相连，和我们紧紧相连。我们相继离去，她的根已深深埋在这片黄土地里。我依然渺小，和曾经的自己相比，少了对生活的憧憬与恐惧，站在这道大坡的风口上，心里却无比清澈。风不管再大总有停下的时候，树依然是树，只有把根深深扎下，才不会被吹走，叶子是风的姿态，心却依然向上生长着。

这个村庄是渭河北岸最不起眼的小村庄之一，它有一个至今未懂的名字，或许它以前是一条要道，南来北往的人都要从此经过，所以它叫十字道。与相邻的大王村、刘家村相比，它更像是一个只有乳名没有官名的人。一度以此为耻，但现在觉得原本一粒尘，奈何怨俗人？一度以为它会与相邻的村庄相连，可至今还是孤零零散落在那里，倒是城里林立的高楼离得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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