蹚过纷乱的洪流 读汪古翔中篇小说《嗨,三轮儿》有感
□唐俊高
二十年前读到那叠初稿时,我惊诧于小职员老汪那勇敢的面对和坦诚的述说。但那时雁城的三轮车问题尚在流汤滴水,远未尘埃落定,便替他束之高阁,心念假以时日,定能豪横面世。
二十年后再次读到他这修订稿时,我失却了“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淡定,反而心浮气躁,坐卧不宁,甚至喉头发痒,总想言说为快。
是老汪笔尖给戳的。
是滚滚洪流给刷的。
是梅启辉们给蹚的……
新中国的发展,于上世纪末迎来了两次裂爆式的“洪峰”:八十年代的农村经济搞活,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初建。来势之生猛,能量之劲爆,用“势如破竹”“摧枯拉朽”来蔽之,一点也不为过。
手脚上长期的桎梏解除了,观念上严苛的禁锢破除了,泱泱国人“噗通!噗通”跳进市场经济的洪流,一副急不可耐,一副恐落人后。
就连在偌大国度的川中浅丘腹地,沱江之滨小小雁城的街头巷尾,竟也响起了属于那个时代的标牌式吆喝:
“嗨,三轮儿!”
川人,大多是数轮外来移民的后裔。而雁江先民的主体,来自于明末清初的“湖广填川”。那时的四川因连年战乱和天灾、瘟疫,已是“十室九空”“田地荒芜”,“虎食人”“人相食”。就连雁城的沱江河坝,白天黑夜都游荡着肆无忌惮的老虎。
“走,上四川去!”成了那个时代的主题。以两湖两广为主的十余省地的先民们,怀揣谋求生计、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伤别先祖,背离桑梓,穿穷山恶水,钻崇山峻岭,攀蜀身毒道,最终闯入迢迢四川,经一代又一代的血泪打拼,硬是使四川山河再造,精神重生。
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
可以说,他们是那个时代的“强人”。
极富“三敢(杆)子”精神(敢想、敢干、敢为人先)的雁江人,无疑是他们正宗而又典型的传人。
到了梅启辉时代,雁江人的“强人”基因异常躁动,改变命运的渴望异常爆棚。且不说那日渐喧腾的城乡市场,如麻疯长的乡镇企业,大动干戈的起楼造屋,还有,如过江之鲫的“胡总”“水总”,烟火盛腾的馆堂酒肆,莺啼燕鸣的夜总会、卡拉OK,惊动全国的欺诈恶炒、群体闹事、黑社会火拼……等等,就连双桥镇梅家村梅家院子的乡下人梅启辉,也钻入哄哄雁城,蹚进滚滚洪流,玩起了被炒至天文价格的人力客运三轮车,吼出了他回应那个时代的标牌式应答:
“来了!”
我也曾久伫雁城街头,观望那人力三轮儿滚滚洪流,慨叹脚下这片焦渴的土地在这历史转型期所迸发出的强劲生机。
我也曾无数次扬手招呼“嗨,三轮儿”,享受新时代下日常生活方式的点滴变化。
我也曾试图走近那庞大的三轮儿师傅群体,但到头来也只是“近”,远不及老汪那么“进”。比如,我一高兴了,常常要求:“师傅,我来骑,你来享受享受噻!”师傅些竟总是笑笑地让我屡屡如愿。比如,我有一个同事,对我很好,表达的主要方式就是请我坐三轮儿,“现在生活这么好这么方便,一定要坐一定要坐!”可他老是克扣人家下力人的车钱,该给一块的他只给五角,理由是:“这是下坡路下坡路!下坡路都值一块么?!”并迅速摸出早就预备好的五角钞理直气壮地扔过去;该给两块的他只给一块,理由竟是轻车熟路般冒充的了:“前天晚上我们在街上联合检查你们乱收费,不是把你也挡下了么,不是好得我帮你说了话你才走脱的么,你搞忘啦你搞忘啦?!”师傅些总是遭他搞得眉眼一愣一愣的,双唇一抿一抿的,最终脑壳一甩一甩的。一旁的我,会觉得很臊皮,臊得几乎无地自容。但过后也只是转念那么一想:这些三轮儿师傅,也太好说话了。
我当然也知晓此后的三轮儿大事,诸如向邻县邻省的扩张,擂得死人的传闻,不断变脸的规矩,大起大落的行市,忍无可忍的游行,绝地反击的状告政府……可我的本职工作本该为民请愿,却又不得不屈从于维护社会稳定大局,三轮儿这一题材,就在我的苟且中淹没于纷乱的洪流中了。
老汪就不同了。
老汪才是一个有心人。
老汪用文学的形式记录下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国人摸着石头蹚过纷乱洪流时的种种努力,种种抗争,种种苦痛,和种种无奈。
时代是宏大的,构成宏大时代的宏大事件是举不胜举的。然而,在小说里,再宏大的时代、再宏大的事件,也只能作为小说家宏大叙述的背景,因为小说家必须关注人,关注民众,关注人类,关注他们在时代浪潮下的生存走向和命运沉浮。
老汪做到了,他成功地为读者推送了一个时代人物形象:梅启辉。
蹚在纷乱洪流中的梅启辉,时而踉跄,时而摔倒,时而呛水,时而没顶,但他咬定,他发狠,他挣扎,他抗争。其身心在典型的汪式川腔川味、汪式幽默诙谐下,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剥了个精光,没得遮掩,没得粉饰,更没得拔高。梅启辉确实“霉”,还“霉起了冬瓜灰”。但他其实已经不是个体的他,他折射出的是一个时代的断面,一个时代断面中的你,我,他。老汪那走心的笔触,就那样戳扎在读者的心上;梅启辉艰难的脚步,就那样蹚踢着读者的神经;纷乱的时代洪流,就那样冲刷着读者的心境。
我们好像看见了骆驼祥子。但同样一身干劲、一心向善的祥子,最终被他那个时代挤压成了“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老舍《骆驼祥子》),而梅启辉虽然到头来也不得不收刀检卦、铩羽回乡,可他作为他这个时代的“强人”,却从个人的际遇中,收获了《中国农民的命运》《农村八大忧》《雁江市的三轮车改革怎么改》等看似痴人谈天似的悲壮思索。毕竟,时代不一样了,梅启辉的人生底色不一样了。
重拾道德良知、重建社会良序,是老汪中篇小说《嗨,三轮儿》力透纸背的疾呼呐喊。
有人说,长达十年的文革浩劫,开启的是“整人模式”,国人的公德和私德都遭到了严重破坏。紧接着的经济搞活,开启的是“整钱模式”,没彻底肃清流毒的“整人”,跟来势汹汹的“整钱”之间,产生了些惯性勾连,所以社会一时显乱。此话不无道理。梅启辉的“强人”之心,只不过是想通过累死累活的劳作谋求生计,再就是想通过再投资三两部三轮儿改变一家子的生存状态。他跟那些给活鸡鸭灌肠、给猪牛肉注水、给米粮粒掺砂的不良商贩一比,高下立见;跟那些倒批条、傍老板、搞操作的官人一比,人鬼立现。
纷乱的洪流,泥沙俱下,沉渣泛起。梅启辉遭二杆子痛打、小阿飞敲诈、夜总会小姐诬陷,令人垂怜;来自城里人发自骨子里的冷漠、鄙夷和曲解,令人生痛;本是保护自身安全才奋起反击却被投进拘留所,想成立公会维护群体权利却差点被划归黑社会,到外地投资却被强权无情碾压而血本无归,为绷起自己最后一点“强人”尊严却被蛮横霸道的村支书“开除”了党籍,这更是令人生哀。但当梅启辉们遭到道德和秩序的双重挤压,灵与肉不可避免地发生撕扯时,梅启辉作为一个起码的“人”,却是立住了的。
也有人说,现代文明社会,应该提倡契约精神。也就是说,人是社会的,人与社会的丝丝缕缕间,都应用律条予以强制规定供所有人强制遵循。此话也不无道理。但必须指出的是,道德和良知是律条的基础,只有当道德和良知求得了社会最大公约数,才应该上升为律条;律条不是强权的强设,是已经发现的道德和良知,如此不断地发现和充实,才能使得社会和谐,积极,向上,向善。从这一点来说,道德良序才是人类社会的终极良序形态。要做到不断推进,靠的不是未卜先知和头脑发热,靠的是人类自身无尽的探索和无穷的智力。
社会的良序,是要避免苦难;文学的价值,常常在咀嚼苦难。两者的内核,却是一个共同的取向:悲悯。
老汪在《后记》中坦露了他的创作初衷:“以发展的眼光来看,当时资阳的混乱状况折射出的是从官方到民间,人们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及执政者行政能力不成熟的表现,也是前进的道路上绕不开的弯路,即使今天看来有些荒唐可笑,也是可以谅解的。”
是的,当苦难的国家痛定思痛走出濒临崩盘的险境,当新生的国人摸着石头蹚过纷乱的洪流,庆幸,其实也已成了最大的悲悯。
老汪是悲悯的。
《嗨,三轮儿》是悲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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