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大教授周裕锴:“入世”做事,“出世”做人
川大教授周裕锴: 周裕锴
《苏轼全集校注》
在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时,身为中国苏轼研究会会长的周裕锴教授表示“要感谢苏轼”。如果不搞苏轼研究,现在他也不可能做文字禅研究。
深受苏轼人格影响但无粉丝心态
封面新闻:您和张志烈、马德富两位一起合作编著的20册《苏轼全集校注》,于2010年6月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很受关注。谈谈当时你们校注这本书的情况吧。
周裕锴:我24岁进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大概二十八九岁,那个时候就跟着川大中文系一起搞《苏轼资料汇编》。留校以后,我就被分配参加《苏轼全集校注》。那个时候没有电脑,全是手工,难度很大。不像现在做汇总,因为有电子图书,有检索,而且打字很快。那时候做《苏轼全集校注》确实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是我要感谢苏轼。因为这个过程给我的积累,对我学术研究带来很大的帮助。如果不搞苏轼研究,现在我也不可能做文字禅研究。
封面新闻:您现在是中国苏轼研究会的会长。在研究对象上,苏轼是您的最爱吗?苏轼对您的影响非常大,主要表现在哪里?
周裕锴:一个人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精神支柱。其实我最早是研究黄庭坚的,因为我的硕士论文就是写黄庭坚。当然黄庭坚也是苏轼的朋友。除了苏轼、黄庭坚,我还非常喜欢杜甫。但是苏轼对我的影响的确挺大,尤其是他的人格魅力。苏东坡仕途历经艰辛,屡遭迫害,但终不改其乐观的本性。他比其他诗人更多了一份随性及幽默感,他的人格精神所体现出的进取、正直、慈悲与旷达,令人心生敬意。尤其是在我人生遭到较大挫折的时候,我会想,苏东坡遇到那么大的事儿,都可以挺过去,我为什么不可以?而且苏轼的精神世界有两个系统:出世和入世。我不敢说我有两个系统,但我可以做到:教学科研我很认真很积极,把该做的事做好。但是,去争取个名利什么的,我就无所谓,放得下。我做完事了,至于你们怎么评价,是你们的事,我不在乎。我自己评价自己过关,我睡觉睡得很安稳,这就非常好了。
封面新闻:这就叫“以入世的精神做事,以出世的精神做人”。
周裕锴:有些人跟我说,觉得我这样很吃亏,但我真觉得我没吃亏,我真的很感恩。我做的是我擅长我喜欢的事,而且还有收入,以此为生,这实在是一种幸福。
封面新闻:苏轼在读者群中的人气很高,被称为“万人迷”,有很多粉丝。作为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长,您如何看苏轼这位千古文人?
周裕锴:说到这里我就想“吐槽”了。一些人把苏轼当成了一个明星,对他进行偶像化。我觉得不太好,一旦偶像化,就容易把丰富的完整的客观的东西折叠了。其实苏轼也是个人,他肯定也有不足和缺点,我对苏轼没有粉丝心态。
封面新闻:在您看来,苏轼有怎样的缺点?
周裕锴:坦白说,作为政治家,王安石的眼光可能确实比苏轼更高一点。苏轼更多是从人性的角度推行他的主张,但很多时候缺少具体措施。而且,在很长时间里,他对王安石都是讽刺挖苦,没有真正去分析变法的合理之处,有些党派之争、意气用事的成分。直到最后他从黄州贬官回去,路过金陵的时候,王安石已经年老退休,他去拜访王安石,两个人才冰释前嫌。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不足或缺点,只能说也是苏轼的一部分吧。
封面新闻:作为苏轼的研究者,您应该多次去过三苏祠。对于那个地方,您感受如何?
周裕锴:这个空间依然意义很大,因为那个地址没有变,自然风物也都变化不大。在那里还是可以感受到苏东坡生活过的气息。或许我们经常去的四川人,感受不会那么敏锐了,但是对于外面的人,尤其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感受会非常深刻。我记得有一年,在北大历史系访学的美国学者姜斐德教授到了三苏祠,站在一笼竹子面前,抚摸了很久。她是研究艺术史的,她说到这里才知道,原来墨竹所画的丛竹是真实存在的。以前她只在画上看过,现在是在苏东坡生活过的地方看到,心情非常激动。也就是说,当时北宋的绘画有很强的写实成分。
受邀撰写传统文化百部经典“苏轼篇”
封面新闻:您下一步的研究出版计划是什么?
周裕锴:《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是在中宣部支持指导下,由文化和旅游部委托国家图书馆组织实施的一项国家级重点文化工程,立足于中华民族几千年积累的传统文化典籍,从中慎重选择在哲学、文学、历史、科技等各个学术领域具有重大思想价值、社会价值、历史价值和学术价值的100部经典著作,对其进行导读、诠释、注解、点评,目的是为了让传统文化的“优秀基因”活起来。他们已经出版了很多,现在点名要我写苏轼。我其实时间有点来不及,其他任务也很重。但是出版社表示愿意等我。这部书,今年年底就交初稿,我已经写了四分之三了。
封面新闻:如果不外出,您每天的日常是怎么安排的?
周裕锴:每天时间都是很不够用。工作大概5个小时后,就读读跟工作无关的“闲书”。
封面新闻:一般都看什么闲书?
周裕锴:我最喜欢看的比如《世说新语》。在这里面能看到人的德行,看到人性,以及其他好玩的东西。我特别想说的是,这里面有不少属于行为艺术。值得注意的是,不要对名士的狂放不羁评价太高。有一段时间我发现,不少人对魏晋风度评价过高。比如阮籍这个人物,不少行为是言行不一致,有虚伪的嫌疑。
封面新闻:现在不少论文或者学术著作,读起来很不流畅。但也有少数学者能做到表达思想和文采兼备。您怎么看待学者的写作中文学性和思想性之间的关系?
周裕锴:一篇文章或者论文,在准确的基础上,可以偏重于文采及义理,就是“义理”“辞章”“考据”,当然最好三者都兼有。但确实很多时候很难达到兼备。对我个人来说,还是应该具有这三方面。毕竟作为研究文学的人,不能说对文字没有感觉。
封面新闻:作为研究古代文学的专家,您认为研究中国文学的古代传统,最值得当下借鉴的,有哪些精神资源?
周裕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可以说一些个人意见。比如说,西方的贵族传统在他们现在的电视剧中有所体现。其实中国古代也有这种精神资源,古人非常讲信用,讲尊严,讲士的气节。当然,也有不少糟糕的东西,但是糟糕的东西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而且,我觉得我们传承不光要传承知识,更要传承品格。在当下,我们的社会为啥这么焦虑,就是因为成功的标准太单一,太功利主义。只崇尚成功,而忽略了人的其他精神品质。
建议年轻人多写日记提高文字能力
封面新闻:就您自己跟学生打交道的感受,现在的年轻人研究学问有哪些特点?有哪些值得欣赏的地方,又有哪些值得提醒的地方?
周裕锴:现在的年轻学子或者年轻学者,在信息检索技术、大数据运用方面非常擅长。现在信息畅通,网络工具很强大,给做学问带来很大的便利。但是在写作能力方面有不少欠缺。有的时候,且不说文采,连基本的文句都不通。我很疑惑,一些年轻人的词汇怎么就那么贫乏,如此缺乏文字敏感度。我曾经见过一个学生的论文,仅仅在导语摘要部分,就一连重复用了十几个“研究”,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词语如此贫乏。
封面新闻:那您会建议他们如何提高自己的研究能力,比如说耐心一些,甘于坐冷板凳,少一点碎片化,多读点书?
周裕锴: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要充分利用时间。我经常对学生强调一个事情:每天写日记。一方面可以锻炼写作能力。先不管写得好不好,先记下来再说。写作水平是可以不断提高的。另外一方面,也是在记录你自己的人生。有些人,活了大半辈子,回顾往事的时候,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像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每天的日记记录就是生命的trace(痕迹)。不管时代如何变换,我们每个人把自己一生好好记下来,那么,对于未来的人,这些日记集合起来,就让一个时代的面貌出现了。封面新闻记者张杰徐语杨
实习生李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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