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上新 我在现场看文物
3号坑出土的金面具如纸薄，恰似一张人脸大小
3号坑出土刻有“神树”的玉琮，长江上游和下游文明在此“握手”
3号坑出土了目前为止最大的青铜面具
铜扭头跪坐人像
3号坑出土的铜顶尊跪坐人像
3号坑出土的大口尊
笔者在祭祀坑现场
考古工作者在现代化的发掘舱内工作
苏宁/文
编者按：9月9日，三星堆遗址新一轮考古发现公布最新考古成果，再度吸引全球关注。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神话研究院副院长、四川省美学会副会长苏宁研究三星堆文化20多年，被称为“三星堆美学研究第一人”。7月，她随四川省美术家协会来到三星堆遗址文物保护利用示范区考古发掘基地，对新发现的6座祭祀坑进行了现场考察。本报“天下成都”特别推出《三星堆文化美学赏析》专栏，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艺所资深研究员苏宁将从美学角度，为读者解读神秘又迷人的三星堆文化。
发掘舱科技感十足
作为举世瞩目的考古发掘工作，三星堆考古发掘现场是怎样一种状态，会看到什么样的文物宝贝呢？我的心中充满好奇和强烈的“探秘”冲动。经过一番登记、扫码、测温，我们全体人员换上防护服，戴上白帽子，套上鞋套，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在安保人员带领下通过检测门进入新坑发掘现场。
我们面前的考古现场是一座由大跨度钢结构覆盖的“大房子”，就像一个大礼堂，称为“方舱”。舱内用钢架和玻璃又隔成一些独立的空间。这些大小不等的玻璃房子分别将6个坑状围住。发掘舱恒温、衡湿，能听到各种仪器发出的轻微声音。舱内还设有应急文物保护实验室和库房，各种先进仪器设备。考古工作人员也包裹严实，神情专注地忙碌着，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些泥土中掩藏的宝贝。世界高科技水准，让人自豪之心油然而起。顺着钢板搭起的临时通道往里面走，逐渐看到新发现的祭祀坑，6个已挖掘过半的长方形深坑，每个坑面积不等。据介绍，6个祭祀坑分别由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四川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等六家单位“分包”，多所科研院校、多个学科队伍联合发掘。
新发现的6个坑风格各异。最先看到的是3号祭祀坑，约4米长，1米多宽，南北向。此坑由四川考古研究院和上海大学文学院联合发掘。3号坑目前已经挖到2米左右深处，坑内可见青铜器和其他器物残片。工作人员穿着“防护服”，就像是在封闭的高科技实验室工作。一位工作人员趴在升降机上面，不时上下左右移动，小心提取贴近器物的土壤块、疑似腐烂的竹块、木块以及不明金属块等各种样品。另有两位考古工作人员蹲在坑底用小竹板轻刮泥土，让器物一点点浮现出来。3号坑是目前为止埋葬器物最丰富的坑，发掘出数量较多的青铜器，出现了一些1、2号祭祀坑中没见过的新造型。
据考古工作人员介绍，3号坑刚打开时最上面盖满了象牙，初步统计最上方有127根象牙已经提取，目前已深入青铜器层，但仍可见少量长短不一的象牙，呈深褐色，与铜器埋在一起。有没有发现文字呢？现场工作人员告诉笔者：我们也希望有文字发现，可目前只有纹饰和一些图案。铜器上的纹饰主要是云纹、回纹、饕餮纹等。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北京大学对三星堆6个坑的73份炭屑样品使用碳14年代检测方法进行了分析，初步判定3、4号坑年代距今约3200年至3000年，年代区间属于商代晚期。
神秘跪姿 人神之间礼敬方式
3号坑内青铜器较为成型，其中最重要的发现是一个头顶着尊的青铜跪姿人像。这具跪姿人像非常重要，考古工作者描述它就像“铜丝装饰的圆盘、上面有四根兽面纹立柱，立柱上端坐着一个比例怪诞的青铜人”。随着陆续发掘，这件“奇奇怪怪的铜器”露出真容，考古工作人员经完整提取、清理，弄清了这件青铜器的全貌并定名为“铜顶尊跪坐人像”。考古学家王仁湘撰文分析：“这一件铜顶尊跪坐人像，器形体量高大，通高约1.15米，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上部为一件高约55厘米的大口尊，下部为一尊跪坐人像，人像高约60厘米。”“铜人像是这件器物的主体，发掘者说：‘铜人粗眉、大眼，鼻梁高耸，鼻翼宽大，阔嘴、方颌，大耳，颈部修长，躯干挺直，双臂平举于身前，双手合握，原先可能持有物品，所持物尚未发现，双腿呈跪姿，膝部有孔。’这样的铜人面像，其实是三星堆人铸造的标准像，大眼大鼻、大嘴、大耳，夸张的五官没有明显的不同。但铜人的手势却是非常特别，双手合围，右手在里，左手在外，作拱手环握状，似握物又不能肯定握有何物。也许是一种空拳环握姿势，表示的是一种特别的敬意。”
关于这尊器物所呈现的意图，王仁湘认为：“更重要的是跪坐人的跪姿，这比起手势更显出敬重的意义。人像双腿分开，双膝跪立，以这样的姿势出现，恭敬与肃穆的心境立时表现出来。左腿已经远离原位，右腿也与身躯裂开有缝隙。人际尊卑之间，卑者跪尊者，在古时是规范仪礼，这种仪礼规范最早可能就出现于人神之间人的礼敬方式，或者说是一种标准的礼敬方式。铜人像头部戴冠，方方正正，是一种不多见的平顶冠。这个平顶，很容易让人误解，甚至会觉得与铜人之冠无关。冠面上有眼形类纹饰，我过去称之为天目冠，只是这个是平顶冠，有明显不同。铜人有衣有裳，上身是长袖对襟短褐，衣见几何云纹。腰中系带二周，束结于腹前，显得相当精神。下裳开叉，裤管上饰有眼形纹，与以往出土的小铜人相似。前襟左右所见云纹为一正一反的S形对称样式，是织品或是绣品尚不能认定。”“衣袖和裤腿上都有纹饰，可见不是裸装。这装扮与先前见到的小铜立人像相同，纹饰风格一致，像个勇士模样。礼仪之邦，衣冠楚楚，由这铜人像的装扮可知，古蜀时代贵族阶层已经开始享受着天府安逸精致的生活。由过去发现的那件小型铜顶鼎人像看来，这一件顶尊人下面应当还会有个底座，不会直接跪在地面上。”
在现场亲眼看到这尊铜像，深感震撼。震撼来自四个方面。其一，它的精美，器形完整、造型生动、纹饰清晰。其二，价值独特，1、2号祭祀坑中也有小型的跪坐人像，约10至20厘米大小，而3号坑首次发掘了大跪坐人像，像高约115厘米。大小跪像形成对比，证明跪坐铜像并非个体的、独立的，而是群体的“家族式相似”。这就说明三星堆跪坐铜像形成了一个系统：人神关系的表达系统。这是铜雕、铜面具、青铜神树等系列之外的一个新的系统。其三，用途可能是用于祭祀中的献祭。据发掘者说：发掘时尊旁散落有海贝、珍珠、打碎的玉器残件等，可能原本是装在尊内用于供奉的，“考虑到三星堆遗址所出尊、罍等青铜容器中多发现海贝、玉器等贵重物品，以真人头顶铜尊，或有古蜀权贵阶层炫耀财富、彰显权威的寓意。”其四，铸造方面，这尊铜像是一尊完整的铜雕，有头有身，有呈跪坐状的下肢，头顶尊，但它们是分成几部分组合起来的。专家认为，顶尊跪坐人像分铜尊与人像上下两部分，两部分为分别铸造后焊接成一体，发掘者在铜尊圈足与铜人冠顶之间观察到明显的焊接痕迹，非一次铸成。铜人躯干、下肢分铸，铜人与头顶上的尊分铸，铜像将几部分连接起来，浑然一体。
大口尊 蜀人风格构件改造
关于3号坑所发掘器物种类、纹饰和文化层，也是我考察的重点。3号坑另一重要发掘器物就是这个顶在跪坐人头顶的青铜尊。从现场情况看，这件青铜尊在埋藏前已经被砸坏。对于铜尊缺失的部分，未来将通过泥塑、制膜等方式进行修复，预计需要半年时间。这具尊极有特点，比中原或其他地方所见的尊开口更大。王仁湘认为，与以往所见铜尊有明显不同的是，铜尊肩部有立体龙形装饰。装饰分两种，一种位于腹部兽面纹正中，牛首衔环，直颈，胸部以短柱连接铜尊，躯干反翘，两侧有翼，尾部内卷；另一种位于腹部扉棱，兽首，口大张，利齿外露，短颈，前爪搭于铜尊肩部下折处，躯干反翘，贴附铜尊颈部呈扉棱状，饰曲折纹。铜尊肩部龙形装饰的数量也值得注意，发掘者判断两种形象的龙形装饰应各有3件，共为6件，如是这样的话，此可以称作六龙尊，是用蜀人风格的构件改造的一件铜尊。过去三星堆出土过龙虎尊，但龙形是浮塑的形式，与这种附加的焊接装饰并不相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铜尊口沿内见到两个柱状部件，表明它的上部还有延伸，或者至少还有一个顶盖，这也是后期发掘中需要注意观察的。
3号坑珍贵器物除了跪姿铜像、127根象牙之外，还有散乱的铜器、玉器残件，以及玉璋、海贝、玉佩等，这些铜器玉器应该属于礼器。铜器纹饰多为饕餮、回纹、云纹等。发掘的文物中还有玉璧、玉罄等，它们既是乐器，也是礼器，估计是祭祀现场摆放的器物。
提前预判 象牙妥善保护
4号坑也是颇受关注的一个坑，最大的特点是堆积着很多长短不一的象牙。如此多的象牙，过去只在考察金沙遗址时见过，而亲眼在考古现场土坑里见到大为不同。时光、气候、土壤，加之出土后的变化，使它们呈现出褐色，粗大、野蛮地躺在土坑里。据介绍，最长的有90多厘米，最小的也有40多厘米。4号坑与3号坑相似，应该上面是象牙，下面是铜器，但目前只发掘到象牙层。这就是三星堆的魅力，不断有惊喜呈现给世人。
4号坑比3号坑小三分之一左右，象牙看上去湿漉漉的。此前，4号坑提取的象牙已送往文保中心进行保护和修复，其余象牙继续覆盖在保湿层，为下一步提取做准备。此次三星堆考古发掘启动之初，根据此前的勘察，预判可能会出土象牙，因此文保中心与国内其他相关研究单位共同研发了一种新型的锁水保护材料，待象牙进行清洗后，经过杀菌、消毒，就会把这种材料覆盖在象牙表面锁水保护。这就解开了我最初看到象牙为何是湿漉漉的谜团。4号坑还提取有体积较大的条状金器。现场工作人员介绍，金器发现时被压在陶器下面，发掘顺序是先将压在上面的陶器清理提取，再提取下面的条形金。30多年前，1号坑曾出土过长度1.42米、重500克的金杖。原来这里是三星堆重要标志物金杖的所在地附近啊，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木箱”出土8号坑还有惊喜
占地约3.5平方米的5号祭祀坑在6个坑中面积最小，却是目前发现最多金器的一个坑，新国宝之一金面具就是这里发现的。在现场可以看到，5号坑内还有很多圆形金箔片，堪称遍地黄金，金光闪闪。据考古人员介绍，此坑已清理出多件金器和60余枚带孔圆形黄金饰片，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一件长30厘米的鸟形金饰片，目前已转到文保中心，修复后已现出凤凰、孔雀般的典型尾羽特征。这是目前三星堆新坑出土的唯一鸟形金饰片。另一件鱼形金饰片还在修复之中。此外，还有数量较多的玉质管珠和象牙饰品。5月成功提取出一枚椭圆形玉器，玉质较好，无孔。经专家初步判断，这些散落的有形状有规律的金片、玉器、牙雕等，与黄金面具可能存在着某种排列组合关系，推测为古蜀国王举行盛大祭祀仪式时所用。
6号坑看上去像一个装满泥土的长方形“木箱”，目前仅见到坑底散落的金片、金颗粒闪闪烁烁。6号坑和7号坑有部分重叠，考古专家将其称为“有打破关系”，并推测7号坑的年代应该早于6号坑。7号坑目前应处于挖填土阶段，土层剖面已经露出。8号坑是三星堆遗址目前发现面积最大的祭祀坑。长5.1米，宽38米，面积约19平方米，约为5号坑的5倍。目前，8号坑已经出现神树、金器、铜面具等各种残片。坑内有9件石戈，最大的一件约长40厘米、宽15厘米。8号坑灰烬层含有大量的炭屑、烧骨渣、红烧土碎片，还有一些小件铜渣、玉石屑等。此外，8号坑发现了较大体积的红色烧土块，还有建筑构件，被认为很可能是祭祀的神庙遗迹。经过金属探测和探地雷达的扫描，推测8号坑内可能存在大量金属类文物，预计后续将有重要发现。
考古现场给每一个人的震撼都是巨大的。在遗址现场，我努力让自己回到历史情境当中，想象历史的多种可能性，古老而神秘的文化形态、古蜀王朝的聚落演变，都与我们的认知大相径庭。我们从文献中积累的历史知识、范式、史观，正在器物面前丰富起来、鲜活起来。三星堆沉睡3000多年，如龙藏深渊，突然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浑穆、奇峻，岿然独存，令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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