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陵的青春忧伤
付增战
那时候沮河的水很宽，河里有各种各样的鱼。把一个口沿上绑着细绳的罐头瓶子沉到水里去，一会儿工夫再提上来，瓶子里就会有很多小鱼。他们把那种一寸长短，泛着斑斓光泽的小鱼叫做七彩。
那时候我坐在河岸边上看见一条水蛇远远地游过来，它的下半身沉在水里，上半身摆动得如狂风中的杨柳，邪恶与魅惑交织，倏忽一下就到了我的身前，又倏忽一下消逝得无影无踪。
家兄说县城里有一家市场，四川人做的麻辣粉特别好吃，很麻很辣，于是我就此知道了这世界不让人腻味的口味才能吸引舌头。他还说黄陵有一种美食叫做“耳朵套”，但我听了这名字就开始排斥，感觉一下子到了冷凄凄的冬天。
站在院子里能看见桥山。黄陵因为有了桥山而变得更绿更有内涵，山上轩辕庙里那一株柏树活了五千多年，我觉得不动的植物比好动的动物活得长久。那株树由黄帝亲手栽下，那是一位伟大人物，是我们民族的祖先，但是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都说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以我觉得他没有烟火气，只能活在玄幻小说里。然而那棵树却实实在在地活了五千年，见证了几乎整个中华民族的文明沧桑，树冷眼观察，从不发表意见，通透豁达，深刻而且淡然。
家兄无数次爬上桥山，与那株树有过很多次促膝长谈，他从五千年无字的大书里读出了文化。于是他开始迷恋书法，迷恋一尊净瓶里滴水的水月观音，迷恋翡翠玉石和菩提金刚的手串，他因此常常到黄陵的一座座山里去，寻找外表美丽但结不出果实的山核桃，认真地把它们穿成串，再把玩出光泽诱人的包浆。
我因此很佩服家兄，我总是以看一株树的眼光去看待那株老树。所以我有知识，却没有文化。因为文化和你的学历与职位无关，文化是一种感悟，也是一种境界。
黄陵不是我的青春忧伤而是家兄的青春忧伤，因为我只是黄陵的匆匆过客，带着欣赏风景和休憩身心的心情。家兄的黄陵却是他的生活，显得过于朴素而且单调。他在那座有些空旷的院子里圈养了一条老狗，看到它非常苍老，于是想放归它自由。某一天他把狗牵了出去，让它回到更广阔的空间里去，那条狗从几十里外自己又步履蹒跚地走了回来。过几天他把狗放在汽车座椅后排，放到更远的地方，以为已经断绝了狗回家的方向还有气味，那条狗依然以它令人震惊的坚贞和超然的能力再一次回来。家兄从此后终于明白，狗和人一样，它不迷恋自由，它渴望依归。
那一座旁边有运煤铁路通过的院子很小，院子里的花园古色古香，充满诗意。但后面因为缺少人气而显得冷清，平展的草坪变成了疯长的荒草，亭子顶上灰瓦掉了两块，柱子的颜色有些斑驳，那是家兄和他的狗近三十年熟悉的家园，他们觉得这地方虽然冷清却有一种令人迷恋的温度。
沮河的水终于越来越小，没有鱼，更不会有水蛇。河边那个叫坡底的村子变成居民楼小区，起了一个异常高大上的名字，想要显出自己的气派，但那些小区里的人们依然处在县城的边缘，无法融入城市的中心。
我想起曾经在黄陵短暂盘桓的日子，那时候我正是青春的年纪，我总是认为忧伤是我的符号，是我与众不同的气质。但家兄告诉我说，黄陵是一种让人成长的收获，就像一颗种子与泥土的关系。
是啊，当我们携手进入中年时，我依然陶醉在梦境里，而家兄却早已经明白，平淡就是生活的真谛。（B）（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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