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火笼儿

乐山日报 2020-12-12 23:34 大字

■谢红萍

火笼儿早已退出人们的生活与视线，慢慢成为一个传说。但我仍怀念从前那些与它有关的岁月，它们像火笼儿里那些忽明忽暗的木炭，在我的生命深处不断闪烁光亮。

天气越来越冷了。缩坐在孤室之中，忍不住瑟瑟发抖。不经意间，我又想起小时候取暖的器具——火笼儿。火笼儿是一种竹制取暖器，小巧精致，它的上半部分像一颗硕大的花椰菜，中间被隔开，用于安放瓦盘——天冷时，人们从灶膛里掏点火灰木炭之类往瓦盘一放，再往外面罩块布，就可以提着它到处游走了。

据说火笼儿的前身叫“篝”，最初用于熏衣。东汉皇后阴丽华有一个箫局，其实就是火笼儿的别称。火笼儿常常与很多美好连在一起。比如李商隐在《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中写到：“又如洞房冷，翠被张穹笼。”形容画松之美。据说古制的火笼儿不仅有竹编，还有银制，是取暖用具，也是贵族们的玩物。但火笼儿似乎更多是和“寒冷”这个词连一起——居室的冷，身体的冷，心房的冷，生活的冷。白居易在《后宫词》中这样写一位失宠宫人：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里面描摹宫人盛妆以待的痴情与愁苦。估计这位宫人先是提着熏笼去门口缦立远视了半夜，在“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之后，才心有不甘地退守室内，继续苦等——“斜倚薰笼坐到明”——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疲惫与辛酸可想而知。这位可怜的宫人并不知晓，她的皇上有后宫佳丽三千，他这只火笼儿就算天天尽温暖之职，再轮上自己，至少也要等十年之后了吧？如果再遇上杨贵妃那样专宠善妒的女人，估计这位宫人只能被潜置上阳宫，在“寥落古行宫”中“朝梳一把白，夜泪千滴雨”了。这样一想，竟觉得火笼儿中闪烁的光芒几多凄冷！

在民间，竹制的火笼儿很多，因为它轻巧方便又实用。从前的冬天特别冷，基本上每个节气都名符其实，霜降时会有霜，小雪大雪时会飞雪。房顶，屋檐，田野以及野狗野猫们的鼻尖和身上，全都白茫茫一片；河水也结了薄冰，僵人骨头。听母亲说，外婆最怕冷，一到冬天就离不开火笼儿。到了腊月要蒸泡粑，外婆不得不去溪边刷洗粑叶。她包上头巾，里三层外三层裹了无数件衣裳，还是冷得不敢出门。于是外婆就把火笼儿也提上，拿去放在小溪边。外婆洗一会儿粑叶就跑到火笼儿面前烤一烤手，洗一会儿粑叶就跑去火笼儿面前烤一烤手，忙得像一只老风车。母亲说外婆先后生过十二个小孩，所以身子才这么虚弱。65岁那年，外婆不幸病逝——因为肺气肿。据说外婆死的那天早上天气特别冷，外婆胃口奇好，吃了好多好多饭，她叫外公扶着她和她的火笼儿出去看时向，结果还没走回家就死了——外婆火笼儿里的木炭滚落一地，还呼哧呼哧地放着红光……

火笼儿也可用于烘烤衣物。四川的冬天常常阴雨连绵，衣服鞋子总干不了。那时大家都穷，没有甩干机烘干机之类。农村也没实行计划生育，家家孩子一大堆。一到冬天一家人就挤在一张木床上，母亲总不忘在床下放一个火笼儿。她轻轻把弟弟妹妹们的湿尿布搭火笼上，然后放心地睡去。周围静悄悄一片，只有火笼儿的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悄悄散发着它慈悲的热力，整个卧房变得温暖如春。天亮时，那些湿尿布也被烤干了，垫上干尿布的弟弟妹妹们在襁褓里咯咯地笑。

但火笼儿的热力毕竟有限，要烤湿衣服湿鞋子，有时必须借助炉灶。母亲通常在灶膛留点火星，在锅里铺层谷草，把那些被雨淋湿的胶鞋，衣服什么等都放谷草上面烘。有一回我生了急病，连日昏迷不醒，已经奄奄一息。父亲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路，打算背我进城看医生。之前因为连着一星期下雨，父亲唯一的胶鞋已被淋湿。于是他拿到灶边上烤。可能是太劳累的缘故，父亲睡得沉，也没来得及把鞋子翻一转再烤——他的鞋底被烤穿了一个洞。父亲只好往鞋里垫几张干苞谷叶叶，然后穿上它们背我进城去。父亲说那一天城里人都捂着嘴在背后偷偷笑他。父亲不明所以。后来还是一个好心的阿姨追上来给父亲指指后背，父亲回头一看，自己满背都是稀泥浆浆——原来胶鞋里的苞谷叶纷纷钻了出来，它们把父亲脚步带起的泥水都甩到了天上。父亲一直给我讲这个故事，讲了很多遍。

“还好你的病后来终于好了。”父亲看看我，欣慰地说。

……

如今，社会越来越进步，各种取暖工具层出不穷——在家有取暖器，睡觉有空调和电热毯，出门有羊皮手套和暧水袋，火笼儿早已退出人们的生活与视线，慢慢成为一个传说。但我仍怀念从前那些与它有关的岁月，它们像火笼儿里那些忽明忽暗的木炭，在我的生命深处不断闪烁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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