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知音之悦”
□林颐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镜中》被视为张枣的代表作,评论界认为它鲜明地亮出了张枣的诗歌方法论。用张枣自己的话来说,这种方法论就是“从汉语古典精神中演生现代日常生活的唯美启示”。
《镜中》写于1984年,那时张枣23岁,考入重庆的四川外国语学院读研究生。“在四川,青年诗人们像红汤火锅那样热腾滚沸起来,忙于假想或实际的诗歌江湖……”(陈东东,《亲爱的张枣》)张枣进入了这个磁场,很快也成为了一个磁极。
张枣少年早慧,16岁就考入湖南师范大学英语系专业,20来岁就在诗坛成名。写出《镜中》之时,张枣对新诗创作及理论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这个理解就是围绕着“现代性”的追寻,在其后的几年时间里,张枣继续向着广度与深度不断拓展思考。
1986年,张枣与川外的德国外教达格玛相恋结婚,随即去了德国。德国的生活就像一只表,昼夜不停地运转,在严谨的学院氛围里,张枣逐渐把他早期有关诗学的碎思整合化,后来就成为了德文版诗论《现代性的追寻》,该书在1990年完成,中译版本隔了30年。
该书的副标题叫“论1919年以来的中国新诗”。为什么时间点放在1919年呢?因为,张枣曾将“对‘现代性’的追求”称为“白话文学运动另一桩未了的心事”。谈论中国新诗离不开新文化运动这个大的背景。新诗在当时被称为白话诗,它从诞生之日起就有着浓厚的启蒙色彩,就是与社会思潮联系在一起的。回顾新诗的历史,有破坏,有建设,破坏的目的是为了建设。新诗的成熟伴随着对文学本质的认识的加深,对西方诗歌的创作方法的移植及借鉴,然后再经过内部艰难的消化、吸收和新的对传统的构建的过程。
张枣认为,“一种存在的语言反思和批判立场,使得写者面对创作过程以及自身姿态的意识都得以强化,这是现代诗的最显著的标志之一。”胡适的《尝试集》是公认的首部白话诗集,但在张枣看来,这一标志没有出现在《尝试集》里,鲁迅的《野草》更加符合。张枣致力于重新阐释《野草》,认为它是第一代白话诗人追寻现代性的代表性例证,并尝试将《野草》的生成解读为作者对生存危机的语言上的、象征主义的克服。
张枣的诗论有明显的多元文化结合的特征。他非常注意早期启蒙者对于象征主义诗歌的模仿和创新,在他看来,鲁迅是真的现代,因为生存困境已经成为鲁迅思考的首要主题,随之,压倒性的虚无主义成为《野草》独有的象征。张枣对于卞之琳、冯至、梁宗岱的关注,也正因此。张枣说,卞、冯的写作不仅展现了他们各自诗艺的圆融,也预示着白话文作为一种语言的成熟,足以承载众多诗人共同肩负的文学现代性的重任。梁宗岱对法国诗人瓦雷里诗学的接受,对于象征主义、传统和“宇宙意识”的认识,实际上意味着,诗的现代性是可以在传统中以一种“古典”的方式建立起来的。
张枣用“现代性”的视角把1919年以来的中国新诗诗人重新划分为四代:第一代诗人由早期的文学先锋组成,以鲁迅为代表;第二代囊括了李金发以及其他的一些象征主义者和形式主义者,比如冯至;第三代包括了戴望舒、卞之琳、废名跟其他的“现代派”;第四代主要由1940年代的诗人构成,比如穆旦、郑敏、陈敬容等。这些诗人既具有个性又有共性地探索着新的诗歌形式,来配合他们的诗的主体性的表达。
新诗的探索之路在特殊时期断绝了。后来,北岛作于1976年的《回答》揭开了“朦胧诗”的序幕。现代性成为年轻诗人更加自觉的追求。张枣曾经说过,“文学是寻找知音的活动”,他文学活动中最重大的事件,就是1984年与柏桦的相识。1985年早春,北岛走进张枣的宿舍,那是另一段恒久的友情的开端。张枣去世之后,陈东东在纪念文章里,把《镜中》形容为“知音之悦”,映照以印证,以构筑起超物理维度的精神空间,与尔同销万古愁。
在广大的意义上,《现代性的追寻》或可视为张枣的一场超时空的诗的“知音之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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