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疯子》 以喜剧形式批判阿根廷现实
罗伯特·阿尔特画像。 《七个疯子》
作者:(阿根廷)罗伯特·阿尔特
译者:欧阳石晓
版本:四川文艺出版社
2020年4月
在拉美文学史中,很难找到罗伯特·阿尔特的名字,他却被波拉尼奥称为“耶稣基督”。他在小说中留下的小人物,看似都沉浸在疯狂的幻想中,但在《七个疯子》中,罗伯特·阿尔特提前预言了20世纪中后期阿根廷政局的混乱。撰文/新京报记者宫照华
被波拉尼奥称为“耶稣基督”的拉美作家
阿尔特出生的环境属于阿根廷绝对的底层社会。父母都是欧洲移民,一个来自东普鲁士,一个来自的里雅斯特。他们抱着“美国梦”式的幻想抵达新大陆,然后发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量增加的移民根本无法闯入上层社会而只能沦为廉价劳动力。阿尔特在阿根廷政府为移民提供的破旧房屋中生长,她的母亲曾为他带来两个兄弟,但都在幼年夭折,父亲是个家里的暴君,让侥幸存活的阿尔特每天都在虐待的阴影中度过。
胡里奥·科塔萨尔在介绍阿尔特作品的时候曾经提到,作品中很多段落与作家本人生活有着极高的相似度。尤其是在那些表现突如其来的精神压力的场景上,“在推开经理办公室磨砂玻璃门的那一刻,埃尔多萨因就想要退缩;他知道自己完蛋了,但为时已晚”。
《七个疯子》的主人公埃尔多萨因与作家本人的另一个相似之处在于他们都是发明家。罗伯特·阿尔特是实实在在发明了一些东西的——在实验室里钻研邮戳和压砖头的机器,还发明出一种防止滑落的女性丝袜专利。但无论是发明还是写小说,都没有给阿尔特本人带去任何经济状况的改善。搞技术发明是阿尔特本人的热情之一,但就像小说中埃尔多萨因迷恋于发明铜铸玫瑰花一样,这几乎是毫无用处的美学产物。这种仅供观赏却又造价不菲的美学产物,成为该人物心中的终极信仰,至于《七个疯子》中后续出现的对于社会革命和政治蓝图侃侃而谈的角色,也身染这种空想式的疯狂。
从疯狂走向毁灭的“七个疯子”
埃尔多萨因本人是个小疯子。他痴迷于铸造黄铜玫瑰花。明明生活得不尽如人意,却有着搞个电气实验室、研究长生不老术的想法。他还有个妻子艾尔莎以及名叫巴尔素特的妻子表弟,前者在他回到家后表示要跟一名上尉私奔,令埃尔多萨因感到侮辱,后者则每天谋划着如何侮辱他的表姐。层层叠加的互相侮辱构成了埃尔多萨因的生活氛围,每当他走进某个事情的背后,发现的真相都让他感觉:自己与他人的存在关系遭到侮辱性的脔割。在发现周围的所有人和事物都是一场欺诈后,埃尔多萨因便走向了近似于自暴自弃的生活。由此,他投向了一个专门用狂热的空想替这种空心人填充希望的角色:占星家。
埃尔多萨因第一次接触占星家的原因是他很缺钱。在小说开头,他便被经理们叫到办公室,他们发现了埃尔多萨因一直在公司账户上行窃。埃尔多萨因偷钱没有现实动机,只是因为对日常生活产生了疲惫,想要做一些更有“主动性”的事情。至于偷来的钱,他从没想过给自己换一双新靴子,也没有拿它们购买过生活必需品。其中两百比索给了一位朋友,其余的购买了蓄电池,建立电铸实验室,生产脑中憧憬的铜铸玫瑰花,以及购买昂贵的烈酒和自己根本不喜欢吃的糖果。
他不是一个虚荣的消费主义者。埃尔多萨因带着钱跑到妓院的时候,也只是坐在床边和女人聊天,奢望着能从中得到什么心灵的慰藉。那么,他是一个什么人呢?
这类人在现实生活中并不罕见,其苦闷的症结在于被挖空的生活期待,以及更多意义上,他是一个堕落的“超人”。堕落与自我毁灭的倾向是“超人”心理的另一种投射,只有具备这种精神倾向的人,才会以自我毁灭的方式来完成对“超人”这一形象的期许。既然现实令人失望,那么不妨让培育失望情绪的机体彻底崩溃掉。尤其是当他回到家里,发现妻子要跟着一名上尉远走高飞的时候,他最后向妻子提问“你们上过床吗”,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埃尔多萨因更加瘫痪。他需要的是更绝望的现实,正如一个人无法获得理想的爱情,于是便希望自己整个人被爱情所鄙弃。
埃尔多萨因这类人看似没有现实束缚,好像什么都能放弃,除了脑中的玫瑰花外什么也不追求,但其实内心却是苦闷的。轻盈的形象与苦闷灵魂所构成的反差正是这个人物的魅力。
要向公司交纳欠款的埃尔多萨因找到了“占星家”,两个人共同策划了一场绑架,杀死埃尔多萨因妻子的弟弟巴尔素特,从他身上获取钱款。埃尔多萨因用这笔钱还债,并继续研发他的铜铸玫瑰花,“占星家”则要用这笔钱作为开山资金发动一场政变,改变阿根廷的社会现状。不过,即便是铸造玫瑰花这种最后的、逃离现实的个人自由也是难以维持的,因为“占星家”看中的是埃尔多萨因可以为自己造化学工厂的潜质。
《七个疯子》用喜剧的形式完成了它的社会批判。它通过滑稽与简化,以充满幽默感的方式道说了社会契约的本质与疯狂。“占星家”这个找来了六七个人、而后开始构建新国家蓝图的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煽动人心的骗子,然而这类人在政治上往往能获得或多或少的成功。罗伯特·阿尔特用短短两百页的小说,讲述了一个疯子是怎么拉拢另外几个空心人,并试图建立一个新政府的。它的喜剧效果取决于在呈现上的简化。正如人生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但当我们把它简化为“人生无非就是睡到一觉不醒为止”之类的话语时,它在简化与调侃中具有了幽默的效果,并借此触及事物本质的切面。
“正是如此。我们缺乏的正是干大事的勇气。我们以为治理国家要比治理一个普通家庭复杂得多,我们对事情赋予了过多的文学性、过多的愚蠢的浪漫主义。”在埃尔多萨因的空想和“占星家”的堂皇之言中间,“淘金者”扮演着试金石的角色,为我们戳破占星家空洞的政治蓝图。不幸的是在20世纪的阿根廷,即便人们知晓这一点,其结果也更多的是投靠它而非抗拒。“占星家”所提出的政治构想,不过是上世纪阿根廷40余种不同思想流派的其中之一,当时阿根廷参与政治运动的人物都提出了自己的社会建构,但在现实中,不同的社会思潮大概只是给军队换上了不同的旗帜。20世纪阿根廷的独裁历史已经验证,“占星家”的军事政变、法团主义以及独裁政治,才是统治阿根廷的现实。真正的民主政治距离上世纪的阿根廷还很遥远,其区别在于,统治者就像“占星家”一样,在夸夸其谈的新政府理想中从来不会在乎一个人的生死。他可以为了一笔金钱而杀掉巴尔素特,也可以为此而杀掉更多的人,哪怕其名义是为了维护更多民众的权益。
小说最后,这群人的故事在销毁巴尔素特的尸体中结束,就像人们试图销毁历史不光彩的地方一样。见到尸体的埃尔多萨因感到恶心,但也无力逃离这个旋涡。“埃尔多萨因,别浪费时间。一个小工厂,可以作为化学革命者的培训学校。”“占星家”最后说道,“‘淘金者’将负责与营地有关的事宜,您负责工业,哈夫纳负责妓院。现在我们有钱了,就不能浪费时间了。”他们的故事将会在阿尔特的另一本小说《喷火器》中继续,而阿根廷的历史已经告诉我们这项工程的开始与结局。用埃尔多萨因的话来说,对政治工程的肮脏地基,“只要不了解,那就无所谓”,它依旧可以在无知的状态下继续持存,不过当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这种无谓的观念已经或多或少地刺穿了混沌的意识。阿根廷这些诗意且迷幻的小说,正是因此而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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