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里的阳光
2020年3月9日 星期一
今天是我们医疗队来武汉的第32天。
最近这段时间，方舱关闭的好消息不断传来，病房的病人数量较前段时间稳步减少，好转出院的数字逐渐增加，热热闹闹的医疗队满月仪式和女神节庆祝活动接连上演。而我们的工作和生活除了这些颇有仪式感的纪念以外，一如既往。因为我们都明白，当疫情防控已经取得阶段性胜利，接下来的救治重点必然是那些仍然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同胞。如何多救一个人，如何多减少一个家庭悲剧，担子仍然很重。
前天值班，Angela的老公给我们打电话来询问病情。Angela是目前我们病房病情最重的病人之一，呼吸机加ECMO（可以简单认为是人工肺）支持，才能避免机体缺氧。电话里的他，言辞焦虑但却非常克制，彬彬有礼。他说他想了解妻子的病情，一家人非常担心。
我用医生常用的理性客观，介绍了Angela最近的病情变化，坦言病情非常危重，目前的支持手段有些什么，她最近的进步和退步分别是什么，我们担心的问题和期待的变化是什么，以及我们准备安排的检查是什么。私以为这是一个再详细不过的事实呈现了，但是等我说完，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欲言又止。我问他：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迟疑了一下说：医生我很感谢你，非常非常感谢，但是我们一家人真的很担心，你说，她到底能不能好起来？
这次，轮到我迟疑了。坦白说，这同样是医生最好奇，也最难回答的问题之一。做重症医学科医生的这些年，生生死死见了不少，能不能好，什么时候能好，却是我们不能每每准确预测的命题。毕竟人体如此奇妙，疾病如此狡猾，更不要说治疗过程中还有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并发症和难以预料的事情。
沉默了一下，我回答：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这个没办法预测，你也不要过分担心，我们只能尽力。他突然就哽咽了，他对我说：“医生，她是照顾她妈妈才生的病，她妈妈已经去世了，我们全家实在没有办法承受再失去一个人的痛苦。我家里还有一个6岁的孩子，一个安了心脏支架的老人，求求你们一定救救她。她一定能好起来的对不对？”
这次轮到我哽咽了。我对他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躯体的苦痛，精神的折磨，对离世家人的思念，对爱人的期盼，对孩子的牵绊，这些都是他们的经历，我怎么可能真正理解她和他？这世上怎么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曾经姥姥病重的最后阶段，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家人，不知道如何让他们理解医学的无能为力。妈妈后来因为这个抑郁了很久，我深深自责，却每每不敢提及这个话题。纵使我接待过那么多家属帮他们心理建设，可还是消化不了自己亲人离世的遗憾。这个时候，谁又能对我们感同身受。
我想关心你，我想安慰你，这些话语却像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的手。因为，我们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能够不失分寸，不至于言过其实。其实说起来，Angela的老公又何尝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是个异常难以回答的问题，除了算命先生大概没人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想了一会，我对他说：我还是只有说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她能不能好起来。但是我知道她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她是只比我大6天的同龄人。我们主任“康师傅”说，Angela是我们医疗队的Angelababy，我们所有人会想一切办法尽一切努力救她。如果有一天我们还是没有帮到她，那请你相信我们真的做了一切我们能够做的事情，不管是我们还是你的家人，都真的不该有遗憾了。
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安慰到他，对于Angela的预后，连我自己都不敢想不好的，如果没有帮到她，我们又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也许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们不能完全理解患者和家属的痛苦，而患者和家属也未必能完全理解我们的压力和遗憾。可是，如果我们彼此间的对话能让对方感受到真诚和迫切，能够彼此纾解和安慰，能够让彼此明白只有疾病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那么山高水长艰难险阻，这寥寥数句却已是胜过千言万语，似阳光照进裂缝，照进彼此的心间。
Angela加油，等你好了，你就是我们所有人的Angelababy。
基鹏（四川大学华西医院重症医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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