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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译翁”杨武能 追忆“翻译家”余光中

四川政协报 2019-12-12 00:34 大字

■庞惊涛

今年12月14日,是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去世两周年纪念日。今年年初,著名翻译家、“巴蜀译翁”杨武能教授深情回忆自己和余光中先生交往的几段往事。其中一些细节,此前并不为余光中先生文章或传记提及,因而有补益名人掌故的价值。

“狂人”余光中

上世纪90年代初,年轻的杨武能在国内翻译界崭露头角。1991年,他受邀为《名作欣赏》杂志撰写评介歌德抒情诗的系列文章,多次发现余光中也有文章与自己的作品刊登在同一期。1992年,《名作欣赏》开辟“名作求疵”栏目,首发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文中最后一段评论说:用古文大家的水准和分量来衡量,朱自清还够不上大师。置于近30年来新一代散文家之列,他的背影也已经不高大了,在散文艺术的各方面,都有新秀超越了前贤。朱自清仍是一位重要的作家。可是作家的重要性原有“历史的”和“艺术的”两种。例如胡适之于新文学,重要性大半是历史的开创,不是艺术的成就。朱自清的艺术成就当然高些,但事过境迁,他的历史意义已经重于艺术价值了。他的“神龛”,无论多高多低,都应该设在二三十年代,且留在那里。今日的文坛上,仍有不少新文学的老信徒,数十年如一日地追着他的背影,那真是认庙不认神了。一般人对文学的兴趣,原来也只是逛逛庙,至于神灵不灵,就不想追究了。

在同年第五期《名作欣赏》上,余光中又将批评的笔锋指向郭沫若。在《抽样评郭沫若的诗》一文中,余光中如此评论:可是真正感动我们的,是杜诗,不是郭诗。杜诗感动我们,因为诗中的世界是真实的。怒号的秋风是真实的,漏雨的茅屋是真实的,公然为盗的群童、踏被恶卧的娇儿、终宵无寐的诗人,都是呼之欲出如在眼前的。郭诗不感动我们,因为那里面没有一个充实而逼真的世界,诗中的工人和富儿只是浮光掠影,面目模糊,并无生命。尽管诗人一再对工人呼兄唤弟,并强调“赴工的男女工人们分外和我相亲”,他却无法用形貌、言词或行动去描绘他们,赋给他们生命,而读者也很难体会诗人究竟如何与工人“分外相亲”。诗人再三保证说“我们的赤脚可以登山,可以下田,自然的道路可以任我们走遍”,读者却知道这只是空洞的诺言,诗人会不会真正这么做,还有问题。

这些批评文章一刊出,迅速在文坛上引起轩然大波,很多学者以“商榷”的名义,反击余光中不太恭敬的言论,而杨武能也对余光中留下了“何其狂妄”的第一印象。

狂妄,狂人,这是杨武能对余光中的第一印象。

“这个印象总体是不好的”,杨武能先生说,“但冷静下来认真读完全文,对余论也会有‘不无一些道理’的认同感。较之今天一片阿谀奉承之声的‘文学批评’,倒可以说,余光中敢于挑战陈说定论的胆魄和勇气,真是十分可贵。也许你会想,我当年对余光中可算惺惺惜惺惺啊。不错的!大文人、大作家、大翻译家,心里哪能没有一点儿狂傲之气呢?”

“翻译大家”余光中

杨武能没有想到,很快就和这个第一印象里的“狂人”见面了。

1992年10月13日,由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现为中国翻译协会)、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联合主办的外国文学翻译研讨会,在珠海白藤湖国际金融度假村召开。来自中国内地和香港、澳门、台湾地区的近70位知名专家、学者、翻译家共聚一堂,就外国文学翻译状况,文学翻译理论、翻译经验和前景进行了广泛的交流和探讨。杨武能受邀参会,与台湾翻译家代表余光中不期而遇。

当时,余光中64岁,杨武能54岁,两人年龄相差10岁却一见如故。

“他当然是以翻译家而不是诗人身份参加会议,在台湾翻译界,余先生早已有很高声誉和影响,《老人与海》《梵谷传》(中国内地翻译为《梵高传》)让他成为当之无愧的翻译大家。”杨武能回忆说。

“我们是在会议间隙闲聊。他一听我是重庆人,立即热情地和我握手、寒暄,问了我许多关于重庆和四川的问题。从他的提问看出,他对重庆、四川都十分了解。他告诉我,他是到长江上游躲避战乱的‘下江人’,对曾经收容庇护自己的第二故乡怀有深深的感情。为证明他的半个四川人身份,还对我背诵了一首挖苦‘驼背子’的重庆儿歌……说明他对在四川、重庆度过的青少年时代,怀有深情的记忆。”

“出于对重庆的共同感情,我们仿佛感觉是他乡遇故知,很快成了很谈得来的同行朋友。除此之外,后来还知道我俩是校友:他毕业于民国时期的南京金陵大学,即我母校南京大学的前身之一。”

“白藤湖的见面、叙谈,让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他是一个很真实的人,不会刻意掩饰和隐藏自己的情感,文学批评和学术探讨尤其如此。”

会上会下,杨武能目睹了余光中的风采。从此以后,他看余光中便用一种欣赏甚至仰慕的眼光……

“他学养深厚、才华横溢、口才出众,即使会下闲聊,谈吐也可谓字字珠玑又不乏幽默风趣。我记得他称‘诗圣’杜甫为‘吉米·杜’(杜子美的巧妙音译),引得在场听众哈哈大笑。”

“智者”余光中

“狂人”而至“故人”,这是白藤湖畔杨武能眼中的余光中的变形、转化。进一步的转化,发生在五年后在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文学翻译研讨会上。余光中再见杨武能,故人重逢,比上一次更加亲切。大会开幕式他们一直坐在一起,后来频繁接触交谈,余夫人范我存也露了面。抗战时期她在四川乐山念的中学,在杨武能的记忆中,余先生把自己的“新娘子”直接介绍为乐山人。他和她对四川、重庆的感情何以如此深,还用得着解释吗?

在研讨会上,余光中宣读题为《论的的不休》的论文,批评“的的不休”这种人人讨厌的“翻译腔”。余先生论文的立意、理据、论断,均引起包括杨武能在内的与会者的强烈共鸣。

哪知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余光中在结尾时竟举《骆驼祥子》末章末段的文字“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为例,评论说:就一连串的“的化语”而论,老舍却显得生硬而吃力,因为“祥子”头上一连七个“的化语”是叠罗汉一般堆砌上去的,“产儿”头上的四个也是如此。很显然,余光中认为,老舍在《骆驼祥子》中的“的的不休”,也是一种病。

话音刚落,谁也没料到“年少气盛”的杨武能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直接指出:

“余先生,你举《骆驼祥子》这个例子不恰当,老舍先生是小说创作,他的‘的、的、的’是修辞的需要,和翻译没有关系。在小说结尾的这些个‘的’字,把祥子的人物形象定格了下来,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我的发难令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大家神情紧张地看看我,又看看余先生。看我,是因为这家伙胆子不小;看余先生,是因为他在学界文坛堪称宗师,他时任高雄大学教授,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研讨会主持者金圣华教授和多位与会者都是他的弟子。”

会场的空气凝固了。大家都紧张地等待着风暴的来临。

要结束这尴尬局面,化解这场危机,余先生将说什么、做什么,为回应这样的诘难会采取什么对策呢?

“换成别的人,多半可能有以下种种对策,一可能会说‘这个问题嘛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咱们下来再探讨吧’——这叫蒙混过关,为大作家、大翻译家余光中所不取。第二个选择,他可以说‘杨先生的看法不无道理,我也许考虑欠周到’——此乃敷衍和油滑的套话,可以勉勉强强表现一点虚怀若谷的气度,但仍欠诚实,还让自己多多少少丢点面子,也为余先生不屑。第三个选择,可以坦率地承认我是对的,但以余先生的绝顶聪明和自负、狂傲的个性,他绝不愿意如此。第四,就是无理找理,甚至摆权威架子,以势压人——这无疑是最失败、最糟糕下下策!最后,你猜大诗人、大学者余光中会怎么说?”杨武能先生反问道。

“沉默了几秒钟,余先生慢慢站起身来,两眼注视着我,朝我缓缓地鞠了一躬,语气平和地对我道‘我感谢您,杨先生。’稍稍顿了一顿,加重语气接着说‘我代表老舍先生感谢您!’你说,他这回答高不高明、睿不睿智?”

“他说完,落了座,会场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大家舒了一口气。我自然更是如此,庆幸没有冒冒失失把刚结识的友人变成‘仇人’。”

“会议休息时,我成了交谈的中心,不少与会者围着我,不止一位学者主动对我说,‘杨先生,你讲的是对的’。第二天,香港有媒体报道了这个‘插曲’,对争议最后未分对错、没有升级为唇枪舌剑的辩论乃至争吵,隐隐约约流露出没看成热闹的遗憾。”

“友人变成‘仇人’,实乃我的多虑。余先生后来主持研讨总结会,被请上台代表一方发言的有中国台湾的齐邦媛,她的成名作是《巨流河》。还有香港的金圣华这样的头面人物;在内地翻译界,有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叶水夫这样的巨擘,偏偏把还算是‘小字辈’的我挑了出来,让我坐在主席台上‘胡说八道’。这说明他对我根本没有耿耿于怀。此举不只驱散了我心中的阴云,更证明他的霁月风光、胸怀坦荡。”

杨武能先生松了口气,补充说:“这些细节,都展现出智者余光中的迷人风采,很可惜啊,我们再难遇到这样的智者了!”

“故人”余光中

诗人余光中的盛名遮盖住了翻译家余光中的成就和影响。此后,杨武能和余光中的见面机会越来越少,只是在共同的母校南京大学,有过两次不期而遇。

“一次是2007年南京大学百年校庆,余先生和我都是庆典嘉宾,他名气和影响更大,应邀在学校老礼堂作报告,我则在外语学院讲了讲。”杨武能先生回忆说。

“另一次是不知从哪年哪月起,我俩长时间地待在了一起,对此我格外高兴,尽管在一起的不是‘真人’,而只是我们的名字。南京大学杰出校友名录的人文艺术界名单,因为是按姓氏笔画排序,所以我在余先生的左边。在只有四五十人的名单里,除了余光中、杨武能,还有马思聪、徐悲鸿、赛珍珠、张大千、宗白华这样一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不过,最让我感到亲切的,自然是余光中这个名字……”说到这里,杨武能先生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没想到,故人成为“故人”的那一天会那么快就来到。

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先生在台北病逝,华文世界追忆如潮。在北海的杨武能先生听到噩耗,也哀思绵绵,回忆起与故人的结识交往,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前,俯瞰北部湾汹涌的海潮,耳畔依稀听到远方飘来余光中带四川腔调的言谈笑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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