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是一个能够让人自省的节气
冬至
文/ 钱兆南
农历十一月初一;公历十二月二十二日。时辰:辰时六点。苏南某地:晴。温度-1℃—8℃。南风。PM 2.5 67。空气质量:良。
早晨七点零三分,冬至准时来到。
七点钟的阳光看上去温暖,耳边刮过的风却是刺刺的。把孩子送到医学院教学楼门口的时候,迎面遇上一群大学校园里的孩子们,手上拎着热乎乎的早餐,像春天的蜜蜂拥在一起,向教室方向飞过去。他们敞开棉外套,露出色彩鲜艳的毛衣、围巾,飘逸成冬至的诗行。寒风从半夜起唠叨个没完,入冬的头一天,总得要露出几分冷的颜色给人瞧,只有年轻气盛的人从没想过买寒风的账,心和风硬生生碰撞着,看谁能狠得过谁,到头来还是年轻占了上风,心开始飞扬起来。一缕缕的阳光跑进他们热血涌动的怀里,他们有一颗勇敢的心,冷算得了什么。
穿过城市的街道,往南山深处去。方圆一千五百八十多米的南山脚下有一所职业学校,相对于城市中的学校而言,冷清许多。再冷的天对于学校的孩子们来说,反而更激起他们骨子里的热,他们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声音,如同早起的麻雀,喧嚣一片。不仅他们不怕冷,还有森林子里、天空中翱翔的鸟。说起鸟类,人类站在它们面前是需要羞愧的,是需要怀着肃穆的心去书写它们。鸟类的语言与人类的文字相比,远比汉字古老。鸟类不同的声音,胜过人类的千言万语,再强大的词,也无法描述鸟类语言的丰富瑰丽。鸟类语言的高贵之处不在于独一无二的发声系统,而在于那百转千回袅袅余音后意犹未尽的意味深长,声声啼鸣至情至性,奔放率真,纯粹通达,高低有度,把人心撞击得神魂震颤。
人的任何语言远无法抵达鸟鸣深处高层次的表达。鸟鸣是人类开启音乐智慧之门的法宝。
除此以外,鸟类是温血动物,与人类比更有血性。鸟用声音唤起爱,克服四季中的困难,克服人对它们的偏见。
曾经把一只受伤的鸟关在家中,也曾将一只被暴雨扑晕过去的麻雀带回家养过,这只小可怜,因为气愤与惊恐,没过几小时便命丧纸盒中。我喂它以干净的水、细米、菜叶,可是它小小的脑袋倔强地歪向一边,豆粒大的眼睛里写满凛冽,它不屑于在我的面前张口,缩着那只伤痕累累的细爪子,单腿独立于厨房的一角。确切地讲,它是一只受伤的信鸽,周身的羽毛闪着吉祥的光芒,脖子处一圈七彩的羽毛,更衬托出它的高贵,脚上有一只刻着数字的环。这个冬天,它腿部骨折,血已变成紫黑色的伤疤,它在飞不动的情况下,降落到我家厨房的窗口,我是想营救它才把它给逮住,想不到它在挣扎的过程中,又折断了几根羽翼,让我的心疼得更紧。
三天过去了,它没有吃一口,喝一口,眼睛定定地望向窗外,多少次挣扎着拼死想飞出窗外,可是它的伤腿一点也不争气。当我强行捉住它,撬开它的嘴喂食时,它死命挣脱我的手,那只受伤的爪子无力地一伸一缩。最后的结局:它的翅膀又挣脱了七八根羽毛而告终。它拒绝人喂食。望着落在地上的羽毛,翅根上带着血肉,那一刻,它是疼痛的,但它没有喊一声。它的鸣叫只属于高处的天空,是不屑于向低处的人类面前发声的。
鸟活着的意义在于飞翔与鸣唱,它们的泪只流给同类,而且是无声的。人流泪时常会发声,以引起同类的注意,获得帮助与同情。鸟不会,它们不想把悲哀传染给同类,只会默默地承受自己的病痛哀伤,但它们会把喜悦、食物、飞翔中的优美仪态分享给同类,这与狭隘的人类区别极大。
鸟在天空中生活久了,知道自己的命门在哪里——那就是自由的心灵。心灵是最不能够被忽视和漠视的,那是人活着的唯一生命甬道,是组成人生存着的每一个细节的镜像源头,时刻在场。糟糕的是,它经常遭遇忽视与漠视。一支鸟类吟唱了一生的歌曲,它是与心灵有关的,哪怕没有一句歌词存在过,有心在场足够。
鸟在空中是活得真实的。人在大地上留下许多东西,却又什么也没有。除了喧嚣、垃圾、房子、车子、票子,留下被圈养长大,吃垃圾食品的孩子们外,到最后两手空空。
鸟除了拥有一颗自由的心,还有激情与热情。特别是在飞翔的过程中,周身的血凝聚到翅膀上,那翅膀必须涨满了红艳艳的血,通体透亮,带血的翅膀才因此有力量飞向云端。如果少了这情感,它们活不久。特别是在冬天里,不是饿死,就是冻死。而人呢,人的四肢越来越懒,越发沉重,除了手机、电脑、快餐读物、游戏、美食、豪宅、珠宝外,别的已激不起他们的激情与热情,当这些有限的物质在时光中消失,人的生命也快走到了尽头。他们会逃离现实,陷入虚幻之中。可鸟不同,它们的翅膀从不会冷却,它们翅膀的热度足以承载得下整个天空,生生不息。有些人通过自省,还能从虚幻中突围出来,更多的人不能,因为他们的思想高度不及一只鸟的高度。有的人习惯骂人“鸟人”,挨骂的“鸟人”通常是被同类看不起的另类。事实上一只拥有天空的鸟,它不屑于为人,做人反糟蹋了自己,迟早会让自己的翅膀退化。相反,人是不配做鸟的。人在尘世的染缸里浸得久了,心灵的翅膀早已退化,德行越来越差,与鸟的轻盈无法对比。人在低处,看不见自己的罪孽的恶缘在哪里,不知道哪天会身陷囹圄,稍有风吹草动就彻夜难眠。鸟在高处,把这些看得透透的,包括灾难、恐惧、虚幻。鸟主宰自己的思想和肉身,人被物质和无尽的欲望主宰,难以从容,更难善终。
每逢一次换季,商场和淘宝网站上都在费力搞换季打折促销活动,把价格抬高,以次充好,似乎将虚空的折扣回报季节。我从不去买,但会固执地走向原野,了解自然中的四季,你交给季节什么,它一定会回报给你什么。在不同的季节里做不同的事,不贪图便利。那些商场的便利里,有数不清的秘密和算计,最终解释权永远捏在看不见的庄家手心里。四季里的庄稼,阳光雨露从来没有秘密,从不装假。我相信,学鸟儿一样的生活方式,虽然不合时宜,但不会辜负自己来此生走一遭。连一句真实的内心想法都没有的人,活一辈子,能让鸟看得起自己吗?
我们蚕食了多少天物,侵占了多少资源,挥霍了多少时间,但是有多少人在四季中活得是干净的。
鸟和人类一样,习惯群聚。鸟在群体中遵守纪律,但各自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不会改变自己的方向。人在群聚的环境中生活久了,将很快被集体俘虏,丧失掉独立思考的能力,沦为集体的帮凶。
这是人类的悲哀。
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这只有鸟类能做得到。它们是真正的生无声,死无影。除了人为的,没有一只鸟有过墓碑。藏民族的天葬,把人死后的肉身交给鸟类,无疑是智慧的。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这样,人的灵魂才能升入天堂,和天空中的腾格尔相见。这是对天空最尊贵的布施,对天地的最后一次善行。
世界如此之大,鸟类选择的生活方式宽广无垠,它们活得更加国际化,早饭可以在北方吃,中饭可以飞往南方用,晚饭后随便降落到一处,开始修饰自己的羽毛。我们就没有那么幸运,特别是如果在某一个可有可无的工作岗位上,你不得不被禁锢,活得小心翼翼,再左顾右盼周围,处处是陷阱。除非你跑到地狱的火坑边,那里是多么大的无极限宇宙。
到头来,才发现内心的版图上,是一块巨大的空白。
通常我习惯了到南山来填满这个内心的空白,来寻找风中的鸟鸣,大山的沉静,修竹的品质。在每个节气的当天,铁定要来,否则会寝食难安。
冬至,是一个能够让人自省的节气。
南山脚下的旅游学校是从市区拆迁过来的,这些如大鸟一样的孩子们是幸福的,每天能听得见山林里的鸟鸣,学校围墙外的一汪小池塘的水面上,有水鸟们的家,它们领着一群孩子,在水面上嬉戏,下了课的孩子们就在池塘边,在霜水里的菜田里找土块往水里扔。这些孩子,现在还有鸟的胸襟,等走出校门面对各种纷乱,便很难找回这样的情怀。
他们扔够了土块,转身到青菜叶子采集霜花。青菜在八点钟的时候,仍然硬棒棒的,被孩子们的手弄来弄去,叶子断了不少。
凌晨起的霜举起手中的雕刻刀,把青菜、大白菜刻成一朵朵玉色的雕塑,站立在寒冷的田野里,庄严肃穆。太阳出来的时候,霜化成了水,给蔬菜们洗了个脸,洗去昨日的黄尘,菜心被润开后在日出中苏醒,菜茎和叶子跟着菜心一同苏醒。豌豆地里,盖着塑料薄膜,风把薄膜掀去一角,那一角的豌豆苗一夜之间冻萎,昨天还穿着一件翠绿的衣裳,一会儿在太阳底下发白,一会儿变青,在太阳的鼻子底上笑着,跑着。仅这一夜的严霜,逼着她这么快穿上黄衣裳,让她这么快就成为冬至的孝子。再一次理解潇湘馆里守着寒冷孤独的黛玉为什么会作践自己的命,这个小豌豆一样纤弱的少女诗人,实在忍受不了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处境。死,才是最好的解脱。菜蔬也好,诗人也罢,没有谁愿意在风霜刀剑中备受煎熬,只能认命。或许,什么季节穿什么衣,一点都不能乱。如果农妇发点善心,抢在霜冻前用草帘子盖好豌豆们,那又是另一番景象。快年关了,都在准备欢度春节,谁还顾得了豌豆的死活。只是,豌豆还没来得及享受生活,还没体会得到种田的人是用怎样的一颗慈心去暖她的心,怪只怪她太弱不禁风,青菜和白菜不照样活得精壮。冬至的太阳奇好,水泥路上的光把眼睛刺得睁不开。八点半的太阳再也暖不活豌豆单薄的身子。豌豆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可惜小姐的命,丫鬟的身子,生在旷野,怎吃得消这么重的霜冻。
同样,人也吃不消冻,躲在空调室内,总得要出门。风手掌心的那把冷钩子,将在寒风中的手脚钩得发麻发僵,拿根铁棍敲打都不知道疼。
山空,天蓝,无云。树上的叶子合谋,集体逃向大地。叶子在少水的冬天活得更轻,带着树的心愿,纵身去飞。风将叶子上的最后一滴水吮吸干净,整个天空都响起叶落的脆响,枯枝上缠绕的绿藤,不甘心让树寂寞一冬,用单薄的绿叶伪装成树的叶子,搭在树身上,树因为藤的情义,放低身段,由着藤的攀附。羸弱的藤依仗树的力量让自己绿到现在。
山道上的苍松翠竹让寂静的山活起来。
通往栗子山公墓的路上,今天人多起来,一对老夫妻颤颤巍巍搀扶着走向山顶,妇人手握一束白菊,像抱着她的孩子一样,老伴捧着纸扎的箱子,箱子里有棉衣棉裤棉帽子,还有给那边人发的工资——纸元宝。妇人在墓碑前献上一束菊花,表情肃穆。他们在冰凉的山顶站了很久,两个花白的脑袋挨在一起,像两朵白菊花。他们在碑前说了很久的话,迟迟不愿意离开,落叶在他们的脚边滚过来滚过去。墓园边的打碗花连叶带枝跟着北风回家,迎春花的枝头已经开始泛出几缕青色。
村里的孩子都知道今天家中有人来吃饭,大人们提前告诉他们,今天祖宗们(逝者)要回家吃饭。母亲今天起得很早,和面包饺子,今天家里的长辈们都要光临她一个人的家,母亲要把和出来的面捏成一朵朵花一样的饺子,包上青菜馅心,一朵朵面花经过大铁锅中沸水的洗礼,盛开在碗里,等午时进家的爷爷奶奶吃。当冥纸的火光映照在堂屋里,饭桌上的饺子热气腾腾,直冲上天花板,朦胧了母亲的脸,母亲会说,你们看,祖宗们都在吃呢。每年的今天,母亲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恭敬地站在桌角,认真地看着爷爷奶奶吃她亲手包的饺子。母亲告诫我们:别以为我们看不见他们,但他们就在热气腾腾的饭桌上看着我们,儿辈们的一行一言他们都知道。他们就是今天饭桌上冒着的一股热气,人虽说早走远了,气还在家里飘。
冬至一过,一年的时光接近尾声。池塘沉静,温度一低再低的时候,池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出太阳的时候,池塘像大地上的一面镜子。水面上还有少许没死的水花被昨夜的风赶过来追过去。数九寒天,城里的狗,主人已为它们穿上绒布背心,爪子上套上鞋套,打扮得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的样子,走路的样子已然不像狗样,很是滑稽。几只野狗像玩累了的孩子,它们玩不动的时候就抱在一起取暖,卷着尾巴缩在落光叶子的树脚下,这些率真的野孩子,从来不拿正眼瞧穿衣服的宠物狗们,在它们的王国里,自由自在地奔跑。
天寒地冻,山硬得不能更硬,如果温度再降,真担心石头被冻裂。时常想,人的心呢,有时候根本不受温度的影响,无论什么样的情形下,一倔强起来,硬的时候比石头还硬千倍。
隔壁村里八十三岁的老太,无儿无女,冬至这天是她的生日。母亲把烧祖宗的饺子回了锅,盛了给她送去。院门敞开,电灯亮着,等半天,不见人,去灶间望,锅生了厚厚的铁锈,她有多少天没烧饭吃?母亲隔三岔五送吃的给她,两个异姓老姐妹,情同手足。母亲丢下饺子,颠簸着寻了几个村,直到天黑她也没回来。晚上母亲又打电话向我求救,这么冷的天,她会去哪呢?春天就发现她脑筋不好,是气的。母亲白天很少去看她,只有天黑下来的时候才去,怕她的左邻右舍不高兴,那几户人家惦记老太的宅地和三亩田好多年,巴不得她早升天早好,好把房子和三亩多田让出来。
选自《天时谱》钱兆南著 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年2月出版
作者简介:钱兆南,田野观察者。出版《跪向土地》《天时谱》《桥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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