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公真人信仰:从湖南神医到上海药王
【编者按】
无论是按照现在的认识将其视为中华先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还是视作传统文化的一部分,神祇在中华的土地上都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又无微不至。从依然保存至今的一部分民间信俗当中,也许能窥见有关中国人精神世界发展、演化的绘卷,也许还能触摸到其中埋藏着的一套、甚至多套解码传统社会组织形态的密码。
云影山光间隐隐绰绰的神祇与信俗,与正在渐渐忘记他们的我们,共同耕耘过中华的历史,也仍在继续共同耕耘着这片大地。
在澎湃新闻“土地与神祇”专题报道中,记者走进田野,穿越街巷,观察信俗、描摹仪轨,尝试发现日渐式微的民间信俗曾经怎样影响过我们祖先的历史、如何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与社会组织,以及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又面临着怎样的转型与改造。
“土地与神祇”专题自2019末启动,将呈现开放的形式,除了澎湃新闻记者的现场报道,也将约请一部分相关学人撰稿。
在本篇中,我们以诞生于湖南的瞿公真人信仰如何伴随着移民进入上海城市,在几经迁变后顽强地保留了下来的案例,试图探索在新的城市社会环境中,对家乡神灵的信仰如何满足了人们的精神和社交需要,而这种需求在今天已褪尽地域性的这一民间信仰中依然发挥着作用。
2019年9月7日,上海连日的阴雨终于稍稍收束,一早在豫园站下车,跟着手机导航朝着与中心景区相反的方向走。大境路上正在旧区改造,瓦砾、工地,空空的待拆旧楼和空空的复古新构隔街相望,周末的早晨,这里除了零星的工人和几个正在绘制工地围墙画的画师,鲜少路人。
这一带的旧区改造以“露香园”为名,沿着大境路行不到多远,与之相交的便是露香园路了,这个名字所承载的是比我们通常所说的“老上海”更老的上海。露香园是明代后期上海顾氏的私家花园,与豫园、日涉园合称为“明代上海三大名园”,顾氏后人更创造了仿宋元画入绣、神乎其神的“顾绣”技艺,著名作家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天香》就是以露香园及顾绣故事为原型创作的。左近的青莲街、阜春街、万竹街等路名,都是承自原露香园诸景观之名。
白云观正门
此行的目的地——白云观,就在青莲街与大境路的交界处。这座初建于清末的道观,大门右手边的大境阁就是上海市道教协会和道教文化研究中心的所在,里面还保留了一小段上海的古城墙。站在道观门口,看着对面初露端倪的“露香园老城厢”,几步之遥的人民路上车水马龙,却有种市声遥听之感,越发让人觉着这方闹中取静之地仿佛秘藏着一个不同于一公里外的豫园所呈现的上海旧貌,就像这所道观中秘藏的民间信仰一样,清寂又顽强。
大境阁
人民路街景
这个关于白云观的故事,或许应该从位于上海另一头的瞿溪路说起。瞿溪路,原来叫做瞿公真人路。所谓的瞿真人,据学者陈云霞在《城市地域信仰的形成及转型——以近代上海瞿真人信仰研究为例》一文中的文献梳理,最早的记载是嘉庆十五年(1810)的《长沙县志》:
瞿真人,名飡苓,万历时人,年七岁出家古华山寺,后修真集云山。国朝顺治八年(1651)七月十三日集薪白沙河边沐浴,举火端坐诵经,风雷大作,须臾身化。是年八月肖像于集云山寺祀之,每遇旱年祈祷辄应。
可见,最初其基本神职是降雨保收,但是在信仰的演变过程中,这位瞿真人的故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据《制度变迁的实践逻辑:改革以来中国城市化进程研究》一书中记载的关于瞿真人信仰的民间传说,大致是说,瞿公是湖南人,生活在明代,生前是位医德医术都很高的医生,当年地方上发大水引起大规模疾病,他医好了很多老百姓。因此,在他去世后,百姓将他奉为地方神灵,由此,瞿真人成为了典型的地方功德神。他不再是降雨之神,而是在大雨水灾后救治民众的圣手医师,真是有趣的迁变。
而瞿真人的信仰进入上海,根据陈云霞的考证,最早是光绪十五年(1889)由在沪的湘军带入的。
(光绪)十五年从军沪上者,负其令箭而来,朝夕虔供(瞿真人)救灾、颓祉、祷疾,获愈者尤相踵于时,香火虽繁无庙也,赁民房居之。(上海市社会局档案:《敕封溥护昭应真人碑》)
这种“无庙”赁屋的状况,于光绪十九年(1893)结束,湖南籍的商人在上海购地建庙,就在今天的瞿溪路上建了最早的瞿公真人庙,据《新时期的民间信仰》一书所载,该庙原址位于今瞿溪路447弄1号。当时,这座庙既是庙宇,同时也是湖南同乡会,是来沪的湘籍人的落脚点。也因此,后来那条路就被叫作瞿公真人路。
此后几十年间,瞿公真人一直为来沪的湖南人所崇拜供奉,而这种信仰也逐渐向湖南人以外的群体辐射,在上海形成了比较稳定的信仰群体。
20世纪50年代,瞿公真人庙在政治运动中被拆毁,瞿公真人像也不知流落何处,路名自此改成了瞿溪路。
1987年,一些信徒要求重塑瞿真人像,再建瞿真人庙,但在上海市中心再行选址独立建庙,似乎已经不太现实了,而当时还位于老南市区旧址的白云观提出了愿意在观内新建一个瞿公真人殿、接纳这一民间信仰,对信众而言,这当然是好事。故此,由一位祖籍广东的商人出资重塑神像,瞿公真人信仰进驻了白云观。2005年,白云观从南市旧址迁到了大境路,因为场地的限制,瞿公真人与孙思邈、王大仙两位药神被一同供奉在了新建的药王殿中。从单独有庙到单独有殿,再到三神同殿,所幸的是,瞿公真人的信仰毕竟还是得以保存了下来,信徒的朝拜供奉活动也一直没有中断。
相传,每年的农历八月初九,是瞿公真人的生日,除了常规的初一、十五,这是该信仰一年之中最大的信仰活动日。上面提到的《敕封溥护昭应真人碑》的碑文中有载:“真人遇旱涝疾病辄祈,应如响。八月九日为真人诞辰。”而9月7日,正是今年的瞿公真人圣诞日。
法会的告示
白云观诸神圣诞
白云观正殿凌霄宝殿
圣诞日的祈福消灾法会定于八点半开始,八点不到进观的时候,人还不多,进口处一左一右两张红告示,告知大家今天乃一年一度的瞿真人圣诞法会,以及有信人设斋供众,为大家提供免费的素面。比较令人意外的是,除了正殿凌霄宝殿坐北朝南,迎面巍然而立,其余的主要神殿几乎都在环中庭的二楼上,包括供奉张天师、许真人、吕洞宾的祖师殿,供奉雷祖、寿星、真武大帝的雷祖殿;供奉关圣帝君、文昌帝君和赵公明的财神殿;供奉西王母、慈航道人(观音)及妈祖的娘娘殿——和药王殿一样,都是三神同殿。
供奉关圣帝君、文昌帝君和赵公明的财神殿
药王殿药王殿三圣
瞿公真人的神像在药王殿三圣中居右,神像之下和殿中央都已堆满了供奉的纸莲和一大包一大包用红纸袋装好、题写着敬奉瞿公圣诞的锡箔,供桌上有蹄髈、烤鸡等大荤,也有素鸡、黄瓜等素菜,还有一盘生的肉、鱼、鸡,水果是时令的苹果、葡萄、冬枣等,还有打开的矿泉水、白酒、黄酒和整箱的饼干、蛋卷。驳杂的贡品显然来自不同信众的心意,诚如一位来参与法会的阿姨所说的,这里的供品不讲究那么多规矩,更像是家里过年节时供奉祖宗的做法。同样驳杂的,还有信众们对于瞿公真人的称呼,除了瞿真人,大家更多地称之为瞿大将军、瞿大老爷,有些直接叫药王菩萨、医生菩萨,白云观住持姚树良道长说,民间信仰的叫法就是比较随意的,比如当天专程从浦江镇赶来的一群信众,在当地,他们就是管菩萨、神仙叫“老爷”的。
瞿公真人像
供桌上的供品
仪式八点半准时开始,六位道长分坐于药王殿两侧,一边演奏笛、钹、木鱼等乐器,一边唱经,陆续有信众结伴而来,继续往供桌上添置供品,在唱经声中行礼朝拜。仪式全程在小小的药王殿里不乏拥挤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那种既热闹又肃穆的气氛传达着民间信仰所特有的某种鲜活感。
道长们在唱经
参与法会的信众
由于瞿公真人是以神医传说发展为功德神,在信众中对于治病健康的诉求非常集中和突出,并且明显以中老年人为主,不少专程赶来参加法会的中老年夫妇都表示是来“求健康”的。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民俗学家田兆元先生早在2002年就曾对瞿真人的生日庆典进行过现场采访调查,情况大致相仿,根据当时信众们的口述,老人们有些是因为生了大病而由亲朋好友介绍开始信仰瞿真人,有些则家中几代人都信奉瞿公,都是为了保佑身体健康。他们有祷告的时候要在心里默念家里的地址、名字和生了什么病的说法,并且好几个人都绘声绘色地讲述了瞿公夜里如何显灵,提着药箱去家中治病的情形,或许是心诚则灵,好几个人都觉得他们真的因此而大病得愈。
药王殿内“保命延年”匾额下都是信众供奉的瞿公真人像
这些描述与当年《申报》的记载形成了有趣的呼应:
旅居制造局附近之湘、粤、甬三处军士工匠人等素信瞿真人庙,颇有灵验,并以瞿真人生前精明医理,故遇有疾病大都往求方药。昨日该处三人忽然盛传谓二月二十号晚间,瞿真人于座前所供之沙盘内降书,训谕众皆信,以为真抄录。(《迎机而导之作用》,《申报》,1913年2月17日)
现场专程赶来参加瞿公法会的信众,据观察基本上都会在参拜过药王殿后,继续去观中其余诸殿一一参拜,姚树良道长也说,确实很少有人是过来只拜一个神的,哪怕今天是瞿公的生日。平时初一、十五,观中信众过来,也是一殿一殿拜过来的。
仪式间歇,几位拜过了诸殿的阿姨们在二楼回廊上围坐着休息,一边分吃着带来的点心、水果,一边闲聊,其中一位感叹说:“唉,其他都是假的,身体健康最重要了。”引得周围的人纷纷附和。或许,就如田兆元老师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民间信仰有普遍的福德属性,也有所分工,但人们对于健康保护的信仰却是最根本的。虽然今天已经没有人是不治病专拜神的了,但是像瞿真人这样的民间信仰的存在、尤其是其反映出的对于健康的优先重视程度,也的确是具有时代特点的。
当然,法会现场也不乏年轻人,一位打扮时尚的小姐当被问及是否是家中有此信仰传统时说,她是受同事的影响开始信仰瞿真人的,她觉得现在年轻人中还是有不少相信这些民间宗教的,基本都是圈子文化,虽然未必个个都会像她这样专程带着供品来参与圣诞庆典,但是大家是真的相信的,她强调说。
据田兆元老师多年对于瞿公真人信仰的关注和调查,除了上海的白云观,瞿公真人的信仰台湾也有,据说是刘铭传督办台湾军务时带过去的。一开始也是祈求祛病消灾,后来因为有人求子得子,开始又兼具了一定的注生娘娘的性质。但是台北的瞿公真人庙传说他是四川人,这也可见民间信仰变异的特点。田老师还补充说,刘铭传曾率领淮军进驻上海,台湾的瞿公真人信仰是否是从上海传过去的也未可知。
但总的来说,这种民间信仰确实已经相当小众,而作为信仰源头的湖南是否还有留存目前也没有明确的证据,因此,田兆元老师表示:“白云观当年将瞿公真人纳入供奉系统,是很值得赞赏的。如果没有他们拿出殿堂供奉,这种民间信仰也许就消失了。一尊神像通过景观叙述其神圣故事,具有稳定的、固定的文化空间,这就给予了民间信仰传承以保障。而相对于语言叙事保护,景观叙事保护更有空间上视觉物象的优势。道教对于保护中国民间信仰,有很大的贡献,但是我们还是希望给予重要的民间信仰以独立的信仰空间为好。”
在白云观观留半日,进进出出的信众感觉多是熟客,极其熟稔地与观中的道长与义工打招呼,姚树良道长也说,观里有固定的俗家弟子、信众和义工群体,会定期去做一些公益活动。以一个宗教场所构筑一个熟人社会,这倒是让人不由地联想起最初的瞿公真人庙作为湖南同乡会的情形。田兆元老师说,会馆与庙合一,这是中国民间信仰的一大特点。原来在上海的很多会馆都是特定神灵的供奉地。如福建三山会馆供奉妈祖,是上海典型的会馆妈祖庙;湖北会馆供奉大禹;广东会馆供奉慧能;山西会馆供奉关公。陈云霞在其论文中也认为:“不同籍贯来源的人口进入后围绕其原有的世俗文化在上海城市内部建立了新的社会结构组织,并将地缘情结植入上海这个正在近代化的城市中,成为组织城市社会的纽带之一。在众多的文化形式中,各地民间信仰伴随着移民这一媒介也进入上海城市,成为这种地缘纽带中的重要环节。”“在新的城市社会环境中,对家乡神灵的信仰成为了这些移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来满足他们精神、社交网络上的需要”。
作为一个移民城市,或许上海天然地具有极大的文化包容性,让来自各地的民间宗教都有了一席之地,并且作为纽带维系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乡思乡情与熟人社会,而这种精神与社交的需要在今天已褪尽地域性的这一民间信仰中依然在发挥着作用。(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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