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 人体 艺术之大事 吴克军
“对人体的兴趣是普世价值和天赋权利，虽然对人体的价值判断会因意识形态、宗教、习俗、文化和文明程度、社会包容度等等因素出现种种差异，但到达艺术高度后的绘画、雕塑、摄影、影像、工艺等形式的人体则凝聚为超越种族的世界精神财富。”
吴克军
美术学博士、美术批评家、陕西省美术博物馆学术委员、西安美术学院史论系副主任。
背景
近日，四川美术学院院长在人体写生课上指导学生画裸体女模特，引来一波吐槽，有人质疑为什么一定要画女性裸体？
古希腊智者学派哲学家普罗泰戈拉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抛开其背后的哲学性阐释，人与数的关系的被发现是石破天惊的巨大创造，世界因对人的数理认知发生巨变。有诗人说：世界闯进了我的身体仅此便可确立人的宇宙中心地位，故又曰人乃万物之灵长，哲学、科学、艺术与宗教皆以人为其起点、结合点与终极目标。人体是人的外在形式，人类对于自身身体的关注是自然的和必然的，经历了抽象——具象——抽象——多向度的过程，并借由对人体的认识去认识外部世界，进入深奥的内心。人类存在的过程有多长，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就会延伸多长，其中包括对人体的认识，当然也包括通过艺术手段对人体的认识、研究与表现。
对艺术的人体包括三个认识层面:感官层面、感受层面、感悟层面
对人体的兴趣是普世价值和天赋权利，虽然对人体的价值判断会因意识形态、宗教、习俗、文化和文明程度、社会包容度等等因素出现种种差异，但到达艺术高度后的绘画、雕塑、摄影、影像、工艺等形式的人体则凝聚为超越种族的世界精神财富。
对艺术的人体包括三个认识层面，一是感官层面，即对于人体形态的直观。二是感受层面，即通过对人体的观感产生对真、善、美的追求或者对假、丑、恶的厌恶。三是感悟层面，即人体的能指与所指。因为认识和理解程度的差异，在任何层面都存在着误读或者错解的可能性，尤其人体中存在着性别的区分和基于性别导致的形象的差异。
人体总体上分为男人体和女人体，无可讳言，在男性为主要权力架构基础的社会中，女人作为被荒谬地定义下的“第二性”往往会遭受更多的权利剥夺，女人体则成为男权视角下的“他者”。
在中世纪的西方，甚至到今日，仍有人认为女人是低下的，女人体是肮脏的，这源于“女人身上有一道天然的不洁的伤口”这样愚昧的歧视性观点。但某种意义上说，西方的美术史大致又是一部人体的表现史。
在中国，亦有着许多因封建社会的思想余绪而导致的对于人体、裸体尤其是女人裸体的荒唐认知和矛盾认知，总有一些貌似正经或思想陈旧的人士习惯于从社会风化的角度看待女性人体，他们一方面假道学地担心诲淫诲盗，不加分析就抡起道德大棒，筑起道德围墙，一方面又如鲁迅先生在其《而已集·小杂感》中所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一方面高头讲章口沫横飞地大谈仁义道德，一方面又虚伪地认为“风花雪月也是小雅”。一方面一本正经摇头晃脑地高喊“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一方面又捧着三寸金莲满足着扭曲的欲望。
裸体在中国一直是讳莫如深、不可示人的床帏密事，即便是工具属性的、学术层面的艺术练习也被放大检视。一部分思想僵化、内心复杂的人，应该看一看《汉书·张敞传》，其中有言：“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
裸体写生进入到中国美术教学体系历经坎坷周折，最早的应该是李叔同先生1915年任南京高等师范美术主任教习时首开先风，当时曾经受到嘲讽和抵制。为了帮助学生更好地掌握人体描绘的技法，李叔同甚至亲自为学生做裸体模特。他认为：“石膏像的形象再怎么准确和逼真，它终究是死的，完全没有活人身上那种鲜活气息，参照模特来创作，对锻炼学生的观察能力和造型能力的作用不言而喻。”
因裸体写生引起全国性轩然大波的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刘海粟先生，他被辱骂为“艺术叛徒”“作俑祸首”，刘海粟曾给《时事新报》写信反驳，强调说明市侩无赖所搞的那一套下流黄色的裸体画与艺术上的模特不能同日而语，或裸体不是画春宫，人体有很高的美的意义和美的真价值，人体模特写生是艺术，是艺术教育所需要的艺术手段，“盖欲审察人体之构造，生动之历程，精神之体相。胥于此借鉴。”刘海粟甚至遭到军阀孙传芳的密令通缉，学校也面临被关闭的风险，幸被法国领事出面保护。一直到一九二六年，裸体模特风波才渐渐止息。
新中国成立后，是否在美术学院开设裸体写生课也惊动毛泽东，方才全面放行。
1979年10月，由张仃、袁运生、袁运甫等艺术家共同创作的首都机场壁画宣告完成。其中，袁运生创作的《泼水节——生命的赞歌》中大胆绘入三个沐浴的傣家女裸体，引发艺术界大地震，社会各界纷纷口诛笔伐，后经邓小平首肯方才展出。海外媒体称，“中国在公共场所的墙壁上出现了女人体，预示了真正意义上的改革开放。”
有太多活在当下的“古代人”
美育推广的广度、力度应持续进行
近日，四川美术学院院长在人体写生课上指导学生画裸体女模特，引来一波吐槽，有人质疑为什么一定要画女性裸体？此前，亦有某学校艺术系因学生家长反对而取消了人体写生教学。
时至今日，对专业美术院校写生教学中的裸体人物写生仍出现这样的语言攻讦，不客气地讲，这样的认知处于清末的水平，非常悲哀，我们有太多活在当下的“古代人”，这是一个问题。
我们无需深入剖析人物绘画的工意孰高孰低，孰优孰劣，这是古今中外学者至今没有解决，可能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但作为美术学院的学生，通过人体写生的训练，更好地解决人物造型的基本的、科学的观察方法、技术手段，进而更好地将习得融入未来的创作，形成自己的风格，甚至突破传统窠臼、填补历史空白、开创艺术的无限可能性，应是必由之路。徐悲鸿痛斥中国文人人物画：“写人不准以法度，指少一节，臂腿如直角，身不能转使，头不能仰面侧视，手不能向画面而伸。无论童子，一笑就老，无论少艾，攒眉即丑，半面可见眼角尖，跳舞强藏美人足。”把这段话对照传统人物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若合符节的。传统人物画是中国画的弱项。我们在对逸笔草草、贵在似与不似之间、神韵说等等理论错误理解的基础上形成了我们的写意观点，但有关于人体解剖、人体比例、几何学、透视法、光学、心理学等方面的科学知识，都被付诸厥如，或者极少数人有过一些想法然后迅速失传了。中国人物画的没落不能不说与缺乏科学精神，过度强调和追求“意”有着相当的关联。
须知，人体写生只是写生教学的一部分，女人体写生是人体写生的一部分。写生不仅仅关涉造型问题，还关涉着角度、光影、色彩、生动性、情绪传递、对整体与局部的把握能力等基本问题，以及培养对客体的感受力、创作主题来源、创作方向、写生向创作的转化、绘画性、精神性提炼等重大问题，写生根本上属于基于艺术而非道德的性质。
有关于为什么一定要画女人裸体的问题是个伪命题，对于卫道士们而言，画什么都可能存在问题，画小孩有可能猥亵儿童，画老人可能不尊重长者，画男人同样有伤风化，因为可能会引起女性的身体和心理反应。画着衣模特也不行，着衣模特的衣服下面也是裸体，这阻挡不了有些人的想象，而想象是无远弗届的。
看来，美育推广的广度、力度有必要持续进行。
必须把艺术及为艺术所做的准备与低级的、下流的、色情的非艺术、伪艺术区别开来，而不是仅仅从主观出发，将符合教育法、符合世界美术教育通例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意义上的人体写生以道德的名义进行绑架、批评甚至谩骂。
可见，对于艺术而言，人体是大事，对于观者而言，人体乃艺术之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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