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肉的故事
□ 清河（营山）
我越来越爱回忆过去， 比如我喜欢说这样的句式：“你看现在多好呀，哎，我们以前……”每到这时，孩子便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别说了， 我听得太多了。” 我问他：“难道我说错了吗？”他说：“没有错，但这也太俗套了。”我无言以对，是的，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现在……过去……” 的对比模式真的俗套。下面的故事，也是一样。
过了元宵，家中再也没有腊肉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 母亲保管着的猪油罐也见了底。 我和弟弟开始对村中一切有油荤的气息过敏，一闻着便流涎水，流着流着人便有了菜色。二三月间的炊烟真是要人命，从村东头飘过来，我们便知道，那伐木
工人的家里又要煎腊猪油来拌面条
了。弟弟说：“我想出去玩。”母亲抽了
抽鼻子，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弟弟便
一溜烟地去了， 我家的黄狗跟在他后面飞跑， 可是他不久又回来了，因为那家的小孩把他拦在了河沟边，他冲弟弟说：“你又来向嘴（四川方言，蹭吃的），给你吃了我就没有了。”
第二天，母亲去了外婆家，拿回来豆腐那么大一块腊肉，她把肥点的那边切开放在油罐里， 瘦点的那边放在灶台上，我们准备打个牙祭。我和弟弟欢呼雀跃，围在了灶边。母亲的刀法好到极致，一共十二片肉，每一片肉都切得薄如蝉翼，透亮晶莹。我和弟弟把头都伸到刀边了，可是一点碎末都没有发现。“先走开，等会儿吃，每个人两片，没有多的。”母亲把我们撵出去。
一家六口都欢喜， 满屋子似乎都是腊肉的香味，黄狗站在桌子下，拼命地摇尾巴， 把下巴挨着放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膝盖上讨吃的。 弟弟吃了一片肉后便怎么也舍不得吃第二片肉了， 在碗里反复把玩着， 他把肉挑起来对着灯， 兴奋地说：“妈妈你看，透亮透亮的。”他的筷子一滑，肉掉下来，黄狗跳起来接住。弟弟大叫：“打打打，我的肉，我的肉。”他急着打狗，可是黄狗再也不听他的，一骨碌把肉吃下了肚。弟弟捶胸顿足，大哭不止。大家碗里的肉都吃完了， 无法给弟弟补偿，父亲母亲你看我我看你，说不出话，母亲便下了桌子，坐在屋角流泪。父亲把弟弟抱起来，破天荒的没有打没有骂，他说：“哭啥子，今天没吃成，将来你有吃不完的肉。”
弟弟哭闹了很久，又生了很久的闷气，最后他不声不响地操起棍子， 狠狠打在黄狗背上。黄狗低呜一声跑到地坝边，再转过头来看着我们，我发现它的眼里尽是迷茫与委屈。
这个故事我给孩子讲过一次， 在他碗里剩着一大堆饭食的时候。 他不理解我讲时的心情，但他明白我的意图，所以他说：“爸爸，俗套的故事结尾都是，现在的孩子真幸福，但他们不懂珍惜。”他反问我：“我们真的需要为一片肉耿耿于怀吗？”
我开始思考。当年，父母为着孩子吃不上肉而忧虑。而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与孩子吃得满肚子油水，老婆天天吵着减肥，连我家胖胖的宠物狗也挑食。我的忧虑是：如何把一片肉的故事讲给孩子爱听，不陷入“现在……过去……”的俗套，可是，我没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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