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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阿甲

西昌都市报 2019-06-25 00:00 大字

大雨过后山林像水洗一样绿。这说的是夏季。在我们这个地方夏天比春天更让人期待,夏天开花的植物多,云朵肥大,山风清凉。

有人整个夏天都骑着摩托车在公路上兜风,这说的是青年人。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六十岁的人也在公路上兜风。

阿甲恐怕也快五十岁了。我们都跟他说,你现在不去干活的话到了六十岁只能喝西北风。他不愿意听这样的话,他粗着嗓子说:我有更好的打算。

他说他是有想法的人,整个村子他扫一眼就知道谁的脑子活络谁的脑子僵化,很显然这儿没有脑子活络的人。包括我们的脑子,虽然年轻但也没什么用。“没啥大用!”他是这么断定的。他告诉我们他在等待时机,像他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白白浪费心思,必须等待好的机遇,就好比钓鱼,往石头上一坐就是一早到晚,这种功夫是聪明人应该有的,他又不是莽夫,等时机成熟会干一番事业给我们看。“看着吧,我会让你们惊掉大牙的!”他这种语气真是骄傲得要死。

有一天我们看见他和老婆吵嘴,他仰着脖子对她吼:“我可不是吃闲饭的人!”

我们一边看一边往后站,他老婆手里的斧头好吓人。

他说自己不吃闲饭有什么用?他老婆说他不吃闲饭才行,我们的耳朵都被吵聋了。而且我们也确实看到那倒霉妇人将自己吃得胖胖的,“我要是瘦一点根本没有办法抡起斧头!”她从前是这么和我们解释她发胖的原因。

我们相信她的话。她家的斧头是她亲自打磨,如果她不动手劈柴,阿甲是完全靠不住的。

她是个淳朴的女人,地里和家里的活一人负担。她跟我们说,她上辈子一定是杀了阿甲,她熟练地比划着手里的斧头,这样她才落下罪过来还债。每次她一抱怨完就仿佛找到了自己劳苦的原因,淡淡地扛着锄头去干活。她看上去比阿甲老十岁。我们都知道她其实很关心阿甲,她是永远不可能用斧头对付阿甲,只是我们害怕得要死,见她劈柴就躲得远远的。

只是他不应该总是拿那句话跟我们吹牛——“我有自己的打算!”

那时候我们倒是相信他。曾经许多个晚上,我们跟着这位大了许多岁的“老哥哥”,听他跟我们讲县城里的稀罕事。那时候公路还没有修好,出山需要一路趴着跪着摔着出去,也顶多去到小镇上买个什么东西,再摔着跪着趴着回来。那时候的阿甲就对我们说,他总有一天会踩着县城大路出去见世面,外面的世界都是神仙居住,他要去当神仙,要在那些神仙的关注下干一番事业。像我们这个村子他已经住够了,这个锅底大的地方能成什么大事,大事在这儿会被石头卡坏的,他住得心里发毛,每当睡梦中忽然想起还身在村子中就立刻吓醒,他再也不要呆在这个鬼地方。

“鬼地方!”这三个字我们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耳疼。他差不多是对着我们耳朵吼的。

后来他就结婚了。到了我们现在这个年岁的时候他“突突突”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孩子如今也上小学。他每日扛着烟杆吧嗒吧嗒抽一管旱烟,再骑着车子在公路上跑一趟。

“这个人算是废了。”我们几个一起长大的人互相说。但是我们当中也有一两个不齐心的人,他们觉得阿甲不出山是对的,他们说,一个人能一直骑着摩托车在故乡的公路上跑来跑去是幸福的。

我们觉得一个人一直骑着摩托车在故乡的公路上跑来跑去是不幸的。这跟饿慌了的土狗没有区别。

当然啦,阿甲看上去也没有我们说的这么惨。有一次他跟我们说,外面的世界就是县城放大了的样子,看多了你们就知道。听他这话的意思,好像曾经偷偷出去过,只是回来对外面的世界只字不提。“人是可怜的。”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很悲伤。他觉得世界就是个鸡蛋,不,是被人改造过的鸡蛋壳,圆的,乳白的,脆弱的,一头大一点一头小一点而已的。

整个少年期,我们都很担忧也很期待,我们决定去闯一闯阿甲不愿去闯的世界,直到我们真的去了那些地方,真正懂得和理解阿甲所说的“鸡蛋壳”的奥秘,也哗啦哗啦跑回山里,几乎是别人觉得我们在外面混得很好的时候突然跑回来。刚回来的七八天那些人还抱着期待,问我们有什么打算,就像我们曾经担心阿甲老了会不会喝西北风。后来他们就不这么问了,我们住在村子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脸上有了与他们一样的晒斑,脚上套一双十五块钱的军绿色胶鞋,他们看我们的眼神里也涌现出我们曾经看阿甲的那种神色——这个人算是废了。

阿甲现在很愿意跟我们说话了。不过他也只是偶尔有机会跟我们说话。他住在县城。那应该就是他曾经所说的“更好的打算”。

县城模仿外面那些地方的样子建了高楼,建了度假区,建了公园,建了越来越多洋气的玩意儿。在县城农贸市场买根葱,老农民也会递一张二维码,问付现金还是扫码。

有一天,阿甲和我们在公路上相遇。“没啥意思,”阿甲停下摩托车,张口就跟我们说,“买只鸡都是饲料喂出来的,没啥意思。”

他话刚说完,我们点头点得跟猪吃食一样欢快。

“我也不是说吃鸡的事情。我说的是别的,懂吗?别的东西。我在县城过不惯。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种样子了。”阿甲说。

我们赶紧抢了话,是的是的,我们说,说句不要脸的话,我们就是为了能吃到纯正的食物才跑回来的。

“不是你们说的这个意思。我说的不是吃的东西。”阿甲对我们的理解力感到失望,视线扭到别处,想骑车走。

“我们懂啊。”我们又着急点头,伸手抓住他的车子。我们想表示他在县城的这种“住不惯”和我们在遥远地方那种住不惯是一样的。

阿甲看出我们想表达的意思,又坐下来和我们说了很多话。

之后,我们经常在路上遇见阿甲,尤其山里夏季百花齐放,雨水一来,山风清凉,在公路上必定见到阿甲。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凉山州人。初中肄业。自由撰稿人。文字见《钟山》《花城》《散文》《作家》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四部,散文集两部。巴金文学院2019签约作家。)

□阿微木依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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