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鸿专栏 没有一个称呼可以含糊
我曾在深圳的街头很礼貌地向一位中年女子问路，她却极不高兴地回答：“不知道。”
我妹于是给我示范该怎样问路，她并不像我那般客气地半弯着腰，只是冲着过路的人喊了一句：“靓女，请问附近的地铁站往边哪走？”我清楚地看到周围的女子都回过头来，一位阿姨还和颜悦色地指出怎么过天桥。
沿海一带的人称呼女性为“靓女”，比“美女”还来得直接，倘若用的粤语，那腔调里都透露着赤裸裸的赞美。打那以后，我总觉得，到了不知道该喊“阿姨”还是“大姐”的时候，“美女”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称呼。据说“美女”已经由“惊艳”沦落成“性别”了，然而，大多数听者还是会因之而心情愉快。
但它也不是绝对安全。有一次，我在百货大楼的电梯口被一女子挡住了去路，不禁急切地唤了一声“美女，请让让”，那女子回头，怒不可遏地瞪着我，虽勉强侧身让我，却好似双眼喷火，极度不情愿。我在她回头的瞬间就知道喊错了，然而，用出的称呼也像泼出的水一般，哪里容许我收回来？我至今能想起那张和“美”无关的脸，对自己当时的唐突深感愧疚，可我也真不知道究竟怎么称呼才是合适呢？
有一天，我遇到一位多年前的学生，她牵着一个小男孩，正在教他走路，我惊喜地看着学生，没想到她已经做了母亲。她也异常兴奋，把孩子揽进怀里，指着我对孩子说：“快，喊婆婆，这是妈妈的老师哦，以后婆婆也教你……”——天呐，“婆婆”，这么沧桑的称呼也叫得出来？那得满头白发，步履蹒跚才配得上吧？我还没这么老哦。我学生和当年课堂上回答问题时候一样地较真，她说：“您是我老师，这是我儿子，论辈分，他确实该叫你婆婆啊。”我也一如既往地固执和矫情，我笑道：“别这么喊，好夸张呀。”学生说，前几天遇到学校的“保安叔叔”了，还一如既往的英姿飒爽，她教孩子喊叔叔，那个“保安叔叔”却坚持说，学生当年就叫他叔叔，现在小孩子应该叫他爷爷才对。——还有人非要把自己变老的？我头脑中浮现出保安的笑脸来，琢磨着，他是不是比我年纪小呢。我逗着小孩，握他的小手，几分钟后才找到了合适的“定位”：“小乖乖，你和妈妈一样，都叫我老师哦。”——终于解决了难题，我愉快地跟母子告别。
然而，称呼的难题一直很多，哪里解决得完？
邻居郑哥的女儿郑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最近她要出嫁了，正在向街坊邻居和亲戚朋友发请帖。每每见到长辈，郑美总是笑吟吟地站好，双手递过请帖，毕恭毕敬地请叔叔阿姨或者哥哥姐姐来参加婚礼。多好的女孩子！可是，昨天，她沮丧地向我倾诉，说若是亲戚七大姑八大姨倒还好称呼，最怕的是那种又是邻居还带点“转折关系”的，哪里分得清楚该怎么叫啊。郑美昨天去老王家发请帖，老王买菜去了，他爱人在家。郑美说：“请阿姨和叔叔一起来哦。”老王的爱人欣然接受了称呼和请帖。等郑美走出单元门，正好遇到老王回家，郑美就礼貌地重复了一句：“请王叔叔来参加婚礼哦。”老王点点头，忽然很严肃地把郑美叫住：“不能叫叔叔，你得改口，你婆家那边的爸妈都喊我叔叔的。别没大没小的！”郑美愣了半晌，想起男友曾经似乎提到过，他爷爷和这里的老王是同学。郑美心里老大不乐意，不就是一个称呼吗，干嘛非得计较，那老王的爱人还经常喊郑美的妈妈为“姐姐”，以后也要“改口”？——我同情地看着郑美，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难题。四川人，“竹根亲”，若是去找几代人的亲戚关系，怕是都要编织出一张比蛛网还复杂的关系链，再把邻居同学战友同事之类的关系算上，那也真成一团乱麻了。谁能说得清楚哪个称呼就是对的呢？
在欧美国家，小孩子学会uncle这个词，可以称呼所有的男性中年人。然而，在我们国家，一个孩子从会说话开始，就要学会称呼叔叔，伯伯，舅舅，姨父，姑父……在成长的路上，这孩子一直就知道，“如何称呼人”这个事情，得思考，得牢记，还得察言观色，绝不可以含糊。等他长大，慢慢老去，他还要把这称呼的学问传承给后来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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