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断想 □张宗涛
天低垂下来，几近贴着你的楼顶。吵杂的城市噪声把天和地剥开了一道缝隙，你才感到了头顶的是天，脚踏的是地。这样的天，是该飘一些细碎雪花了，你疑疑惑惑探头窗外，看到的却只是天地一色的迷茫。
在温带分明的四季本是大自然奇妙的眷宠。春花秋实，夏暑冬寒，四时更迭成变幻的风景，富节奏感，有旋律美；不像热带终年炎热，也不似寒带那样老一派冰天雪地，单调的就像驶上一条无际无涯的笔直大道，很容易产生视觉疲劳。
可眼下这样的冬天，你不喜欢，并且厌嫌！
民谚有云：“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一入冬，万物都会内敛，该冬眠的冬眠，该蛰居的蛰居，藏缩起来积蓄能量。“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和六九，河边看杨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咱们的祖先精明着呢！
可是你有没有觉着，冬天原是头脑最能保持清醒的季节，只要你不那么刚愎自大?
打小你便对四季轮回倍觉神秘难测。春像烂漫的娃娃，夏如健壮的小伙子，秋好比一个揣满瓜儿果儿的慷慨大妈，而冬，则恰似一位满面风霜的垂垂老者了，喘喘的斑驳着。人老了，便会死，黄土一抔掩埋了，世间从此不再有你。可是冬去春又回，花仍明艳，果更飘香，周而复始，万世不竭，这难道不令你敬畏的同时，也深深自惭？
及至你明白了春夏秋冬，原是地球绕太阳公转与自转形成的气候现象，更觉着神奇到不可思议。请闭上眼睛想想，浩瀚无涯的宇宙中，有几千亿颗恒星天体，太阳系只不过是其中的几千亿分之一。这些悠远的天体悬浮于浩渺，各在特定的能量场中有序运动，无须指挥而互不相扰，亘古至今而不衰不竭，这该是多么渺远而又壮丽的景象？人寄居于小小的地球，生不过百年，目之所及唯日月星辰、四时更迭、红尘喧嚣而已，之于迄今138亿年的宇宙年龄，之于可达920亿光年的宇宙直径，人的渺小，岂蚍蜉之可比？
人是自然之子，寄身不过须臾而已！
窗外正一派“无边落木萧萧下”。你最心心念念的，是来一场“北风吹雁雪纷纷”“麦盖三重被，枕着馒头睡”，这是智慧！“大雪半溶加一冰，明天病害一扫空”，这是经验！
你还记得吗？慢日子的岁月里，农人们是最顺乎天道的。秋收之后，进入冬藏，便给树木剪蔓枝儿，绑草帘儿，刷石灰粉。果木园里，枝枝杈杈上架满了土圪垃，远远望去，像落满了一树麻雀儿，那是拦枝蓄势的土法妙招，让它们在隆冬里别冒傻气蹿个儿，藏着收着，悄悄儿攒劲蓄力。麦田是要盖土的，让苗儿不显山露水，自个儿扎稳根，自个儿养肥苗。家家户户暗中比赛似地积肥。勤快的老人见天扛柄长把儿铁锨，锨把上挂只柳条粪篓，一大清早沿乡道拾粪。赶集走亲戚，一泡屎尿憋一整天，也要兜回家拉到自家茅厕，此虽被当作笑话传说，却也是乡间老一辈人都经历过的持家之道。“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乡下人自有他们的精明，自个日子没过好，绝不会耍大方去充胖子。
城里人赶在大雪天之前，会一筐一筐往家里贮藏白菜萝卜。物资匮乏，可冬补是不能短缺的。大杂院里，东北大妈的蜂窝煤炉子上，炖了一锅的猪肉粉条大烩菜，咕嘟咕嘟在冒蒸汽；贵州大爷不知从哪弄来几斤狗肉，正守在锅旁忙活，嘴里吸溜着又细又长的口水；爱好钓鱼的四川大哥，剖了两条胖大胖大的草鱼，切好酸菜、泡胡萝条儿，叼支烟卷在做一大锅酸菜鱼；河南大嫂身边围了大小两三个拖着鼻涕的小不点，扯着嗓子叫骂：“一天到晚光知道东游西逛，奶奶的再不弄回来一点荤腥，大人受得了，娃们正长身子骨呢！”四川大哥锅铲敲着锅沿喊：“端碗噻端碗噻，啷个少得了娃儿们打牙祭！”河南大嫂的男人端着两个老大的碗，嬉皮笑脸跑出屋。
是的呢！那时候，冬天要没落几场尺把厚的雪，屋檐上要没挂起几尺长的冰锥，日子就像缺少了点什么，人们会过得很焦躁。城里乡下，病菌疯疯癫癫蔓延，不独大人小孩爱生病，庄稼果木的，也会遭病虫害的肆虐。“大雪兆丰年，无雪要遭殃。”“没有雪，不过年；没有雨，不莳田。”无雪，不独无趣，还会有害！只有皑皑白雪覆盖了原野，装点着城乡，庄稼、草木、屋舍、城楼、公园、街衢、大人们裏得严严实实的行头、孩子们红萝卜一般耀眼的手指和脸蛋……那才是冬日最富诗意的景象！难怪诗人会乘兴吟哦：“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现如今，人们兴高采烈地踏入了快生活的通道，四季成了徒有其名的岁月流转。反季节瓜果蔬菜，让抱着火炉吃西瓜、冒着严寒赏春兰不再是稀罕。
你由不得怅然感叹：冬藏，已然成了正在消逝的风习。
然而冬季养生却蔚然流行。在城市，在乡村，温饱已不在话下，保健早成为时尚。觉醒了的乡下人会给自个单辟一块土地，种粮种菜种果子，养猪养鸡养肥羊，传统耕作，农家肥料，一头猪少说也要喂养一年，绝不给鸡喂养饲料。冬里进城看望亲戚，带一袋新磨的面粉，拎一只经年的柴鸡，提一吊新宰的土猪肉，笑：“你尝尝，这才真正是乡下味道！”天天在手机上刷养生经，今天买三七粉，明天服姜黄粉，好像一天不提养生就落伍了，跟不上趟似的。
午后你跟乡下的三哥通电话，他刚从儿女们百般嫌弃的田间归来，抱怨说冬太干，墒情差，麦子油菜长得罩住了地面。“咋还不下场雪呢？这冬天咋就越来越不像冬天了呢？”口气里有一股子焦糊味。放下电话，你也由不得一阵焦躁。你的焦躁多半与雪无关，与冬无关，只怪那热烘烘的暖气！
隔窗看冬，你忽然想起了先哲的告诫：
“持枢，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之正也，不可干而逆之。逆之者，虽成必败。……此天道、人君之大纲也。”
“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玄微子与太史公的这两段话，竟如雪花飘洒，让你焦躁的心，感受到了丝丝清凉。莫非明天真就能普降一场瑞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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