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黑吃面 布坤明
上世纪七十年代,面条是我们部队最受欢迎的美食。
那时, 连队干部战士每人每月定量粮45斤,菜金12.6元,每天合粮斤半,钱四毛二分。驻军四川,主食是大米,从早到晚一天三顿米饭,按规定每顿两菜一汤。两菜多是凑数,时常出现类似莴笋杆一个,叶一个的情形。汤是蒸米饭时滤出的米汤,还有几乎顿顿都少不了,被战友们戏称为“无缝钢管”,吃得反胃的藤藤菜。每周两顿面条,是调剂,也是改善。
条件所限,面条只能“简装低配”,佐料只有酱油酸醋辣椒,连着好几天顿顿一成不变的饭菜,一旦换个新品种,即便是这种清汤面,吸引力和诱惑力也决不亚于满汉全席。
就餐人员在食堂外整队后,两个炊事员将已煮好的面条,用行军锅抬出来放在队伍前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冒着袅袅热气的汤面,贪婪地吸吮着新鲜而熟悉的气味,有的不住地咽口水,有的则用筷子轻轻地敲起了碗。面对躁动不安、跃跃欲试的队伍,带队值班员往往体谅地选择一首短小的歌曲,草草走完饭前必唱的程序后即解散队伍。
早已急不可耐的人群一拥而上,眨眼间就将面条锅围得水泄不通。当时,炊事班只有一口大铁锅,一次煮的面正好装满一行军锅,这锅抬出来后,紧接着煮第二锅。一锅面条连汤带水,顶多也就够二十来个人吃的,需煮三锅以上才满足需求。训练了一天,饥肠辘辘的年轻人,谁不想赶在第一锅先吃为快?
“慢点慢点,注意点影响。”连队干部吼了起来。“下一锅马上就好,都能吃上。”炊事班长赶紧安民告示。可这些提醒谁还能听得进去,十多只手一齐伸向锅里,争抢两把捞面的竹编漏勺。
才当兵不久的我,也想“抢鲜”。刚挤进去,突然被人从后面强力撞了一下,弯腰低头的我,有点偏大的沾绒棉帽,被他扬起的臂膀一下碰掉了,圆圆的帽子从头上滑落下来,骨碌碌打了几个滚,要不是旁边的一个战友眼明手快地接住,就掉到锅里变成舀面条的家什了。
“帽子掉锅里了,帽子掉锅里了。”后面不知是谁看热闹,不怕事大地喊了起来,谁?是哪个兵的帽子掉进去了?后头有人信以为真,连连追问,周围响起了一片哄笑声。那阵势和场面,比真的掉进去还要热闹。就在又羞又恼的我把帽子重新扣在头上的时候,一个黑大个三下两下拨开众人,迅捷地抓到一个勺子。原来是早我两年入伍的一个陕西兵,因为长得黝黑壮实又有点“二”,人称二黑。大”权”在握后,他先把自己的碗捞满,冲我点头一笑,顺手为我舀了一碗。我明白,这是那个让我出洋相的肇事者给我的补偿。
没想到的是,从那以后,“帽子掉锅里了”竟成了经典台词,只要吃面条出现围锅争抢,就有人条件反射地喊起来,有的还故意抓起某人的帽子,往锅里作掷投状。一听到这样的喊声,我犹如芒刺在背,脸上发烧,老觉得这既是在笑话我,又是在提醒我不要重蹈复辙。于是,我变得畏畏缩缩,总是要等到第二锅人相对稀少时才能得手。一碗吃完了,锅里的面条也没了,还得再等。
二黑发现后,把我拉到一旁面授机宜:“你这样不行,快换个大碗,盛满了,一碗就差不多了。”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碗。我一看,是个四川人俗称海碗的大铁瓷碗,容量大且不怕摔。留心处处皆学问,为了吃面,他真是动足了脑筋。我按他说的依样画葫芦,如法炮制,果然立竿见影。
吃面呢!每逢吃面条,总会听到二黑那拖得长长的,充满了难以抑制兴奋和喜悦的、悠扬动听的陕西腔。
二黑吃面,那叫一个痛快淋漓。只见他两眼放光,起身端起大碗,用筷子三上两下将佐料搅匀,满满地挑起一筷子举到眼前,上下晃动,仿佛是欣赏一件不易到手的猎物,一个深呼吸,像是蓄势攒劲,又像是要把香味全吸到肚里,停了十来秒后,呼地用力吹出一口气,在面条散出热气的同时,吱溜一声送进嘴里,接着蹲下身子,埋下头去,一口接一口,呼噜噜一阵响,如风卷残云,再一看,碗空了,面条就跟吸进去肚或直接倒进肚里似的,几乎没有咀嚼的过程,分明就是“鲸吞”啊!
有个四川兵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惊讶地问:“你吃面条不嚼吗?”二黑听了,放下空碗,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怼道:“吃面你还用细嚼慢咽?”此后,一个新闻迅速传播开来,二黑不是吃面条而是吸面条。他听了笑而不语,像是说:这还不正常,少见多怪。此后,他又多了一个外号:面条兵。
因为吃面条时间拖得较长,一般安排在晚上,统一组织的课外活动也因此取消。二黑吃罢,就去打篮球。我跟二黑是上下铺,晚上过了九点,眼看快要熄灯了,只见他从小桌洞里摸摸索索地又掏出一碗面来,这是他吃饱后悄悄带回来的夜宵,早已干结,他掺点开水捧起碗,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说,打了场球,又饿了。这顿宵夜吃下去不要紧,常常把第二天的早餐也省了。
后来,二黑退伍返乡,人走了,可他吸面条的段子却留了下来,而“面条兵”的称谓,则扩展到所有的陕西兵。其实,喜爱吃面条的又何止陕西人?
过了几年,我当了连长,得知吃面条时大家的“食量”后大吃一惊,每人按一斤面的标准掌握,到最后还常有亏欠。遇上可口的,吃得多点不足为奇,可多得也太过了吧!我感到蹊跷。一次吃面条时,我问炊事班长:“我们真能吃那么多?”他朝我眨眨眼,神秘地说:“还有来帮忙的呢。”见我没听明白,他卖了个关子:“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着拉我进了厨房,指了指窗外,果然看到一个兵端着碗面条悄悄递给一个外连的兵,原来还有“走私”的。当然,这也是互通有无,这次我吃了你的,下次你再还回来。当年二黑想必也没少干这类投桃报李的勾当,外加上一些留宵夜的,超量也就顺理成章了。虽多次明令制止,却始终难以根绝。归根到底,还是肚子里的“馋虫”在作怪。
平心而论,缺油少盐的清汤面,未必真有那么好吃,主要还是稀为贵,难得吃上一顿;加之有二黑那样酷爱吃面的北方兵的影响带动,受到浓厚氛围的感染,自然觉得其味妙不可言,成为深刻而美好的记忆。
去年我见到了二黑,年近七十的他依然精神矍烁,用餐时,上的主食恰好是面条,我触景生情,模仿他的陕西话,拉长了腔调:“吃面呢。”他看着我,很快反应过来,回了一句:“帽子掉锅里了。”我俩一起会意地开怀大笑。他说:“那些年穷,面条是病人、老人吃的,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不到逢年过节,别想吃上面。到了部队一星期能吃两顿还管饱,我还能不好好过过瘾?这些年,生活富裕了,面条啥时候想吃啥时候吃。我们陕西的面就不用说了,北京炸酱面、兰州拉面、河南烩面、重庆麻辣面……啥面我没吃过?你说怪不怪,不管什么样的面,我都吃不出当年部队里清汤面的味来。”我说:“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好东西吃得太多了,嘴吃刁了呗!”
毛毛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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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四川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