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抛向空中的皮球
□ 秦 耕
我的小孃即小姑妈,自1972年离开家乡远走新疆起,我总共再见过她5次,1980年、1985年她回川探亲,1998年我进疆采访,2006年她来昆明游玩,最近一次是12年后——今年初秋我们夫妻去新疆“考察”。让我哽咽欲泪的是,此次迎接我的小孃已是头发灰白的七旬老人。
也许是上了年纪,也许是手机方便了生活,我和她通电话变得越来越频繁,遗憾也令我汗颜的是,打电话多半是她主动呼叫我——问候或者了解近况。这中间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忙于生计闲时不多;二是两地时差较大(我在昆明、她在哈密,中间有1.5个时区差),各自的作息时间和生活习惯有了差异,我不想用一个寡淡如水的简单问候搅扰她休息。
见到小孃,我顿感羞愧——这些理由都显得过分勉强,近乎于搪塞。家父今年八旬有五,除去自己还有兄妹四人,其中我的大伯父、大孃(大姑妈)都已作古,健在者无一不是高龄老人。此时,亲情更加弥足珍贵。
小孃是家父的幺妹,我曾经叫她“满孃”,后来叫她“小孃”。初秋,哈密还很热,三道岭矿区树荫少,更是热浪扑面。此间再见小孃,亲情在炽烈的“夕阳”下更是浓烈粘稠。漫步街头,偶遇熟人,她总会介绍:
“我家孩子——”
“来看你?以前咋没见过……”
“嗯呢,刚从口内来——”
坐在家里,小孃会不时起身靠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我夫妻俩,好像在读一本书,眼光还会“换行”。
她掰着手指数着过去的人和事。看她饱经西北风霜和戈壁沙尘的脸,我内心五味杂陈,跟着她的开心而喜悦,跟着她的凄苦而心酸。
“我爹、我娘,多好的爹娘,多好的人,可惜了,走得太早,都没享着福——都怪我,是个女儿身……”小孃的叹息和自责重重地砸在地上,震得我心痛。
小孃属于承载特殊历史的那一代人,人生中的每一个点滴都映照着历史的光影,不管是光亮的还是晦暗的。也许正因如此,爷爷送小孃读书时她特别卖力,也特别用功——爷爷说“老秦家会出女状元”,奶奶说“一笼鸡要有一只会叫”。只可惜,瘦弱如“卖火柴的小女孩”般的小孃也是洪流中的小草,高小毕业后上农中,再毕业出来,迎接她的是一场历时10年的、轰轰烈烈的“文革”,自己的爹娘、兄长和姐姐们被夜以继日地批斗。更过分的是:一家七口人,温馨完整的家竟被活生生地撕裂,各升炊烟。
某日,有人说:他家幺妹仔识字、嘴硬,也该揪出来批斗!
年轻的小孃也背过语录、举过“红宝书”,但听闻此信,也被吓坏了。
奶奶流泪:幺女,没活路了哦!
爷爷悲愤:雨华,跑吧!
小孃凄苦:爹,我往哪儿跑?
爷爷无可奈何:像个皮球,先抛到天上,让人够不着……
小孃问:然后呢?
爷爷说:然后,然后听天由命……
“也许是我爹一语成谶,我鬼使神差地一趟子跑到了新疆,到了这天山脚下。”小孃的平静难掩她心中的凄苦,“那年你才4岁。”
“是啊,那年是1972年,后来我脑子里常常出现您安静地坐在老屋廊檐下给我缝围腰的那个画面。”这是年轻的小孃留给幼年的我唯一的印象。
“还画呢,小孃当年就是一个被抛向空中的皮球,无处可依。”岁月荏苒,小孃韶华不再,说起往事虽然不悲不怨,平静的脸上却仍旧有一些凄凉,“在三道岭,有个彦斌哥,是二矿总工,他父亲和你爷爷是故交,我背个小竹篓来到这里,经他介绍、主持,你姑父就成了那个捡着皮球的人。那时,我离开我的爹娘和家乡才3个月……当年,我对你姑父说,嫁给你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远在四川资阳的爹娘和哥嫂。我很幸运,也很幸福,他答应了,兑现了,对我挺好,对后来陆续来新疆的娘家人,也挺好。”
自此,我的爷爷、奶奶都有了较为固定的“外援”。爷爷辞世,我爹娘也获得过不少周济……由此,我也才能有了在校学习、进步的机会。
在我记忆里,我家弟兄三人、大孃家姊妹五人,除我一人之外,都曾进疆谋生。他们有的半途而废,有的继续留疆,但无一例外,小孃和小姑父都倾注了心血,他们身上也深深地烙下了小孃和姑父的影子。
当然,成年后我还受到了小孃的竭力帮扶——每次购房求援,她的资金都是第一个到账。此外还有鼓励、赞赏……这是我前行的助力,途经险滩时的竹杖。
小孃远嫁新疆46年了,而我们仅有5次重逢,着实有些遗憾。期间,小孃没描述过自己在疆的生活,我只能从一些已记不清对象的聊天记忆中,采撷到一些碎片。躺在返程的列车上,半梦半醒间,这些本已发黄的记忆竟然被散漫的神思慢慢缝合起来:
寒风尖叫着,卷起天山雪峰的皑皑白雪,肆虐于广袤无垠的东疆戈壁,红柳、骆驼草干枯蛰伏,而一个来自川中丘陵的纤柔女子,正裹着厚重的西北夹袄,与下班归来的丈夫相依相扶,倔强地屹立在风中——他们垦荒,让戈壁的盐碱地长出绿油油的芫荽、韭菜、菠菜和大豆,然后菜被送到煤矿生活区叫卖,豆壳则被用来养羊;矿区铁路边,赶着毛驴车的女子领着一个少年,正在捡拾矿车上散落下来的碎煤,少年厌倦了,女子鼓励道:“儿子,这是黑色的金子,送到矿上人家会给钱的。”而此时,夕阳昏黄,已有一半沉入戈壁的沙石底下,而家还在数十公里之外……
“不能不干,七八张嘴,光你姑父一月那28斤口粮顶不了事。”小孃说,两个大人、六孩子(其中两个是内侄和外甥)每天得吃下不少东西,“自家口粮吃光了,你姑父就四下里求购……现在我们老了,孩子们也都成才了……”
此时,我突然懂了,唐朝诗人王之涣随军入西域会吟《凉州词》,小孃远嫁戈壁46载,何尝不是一首现代版的《凉州词》?对于那个时代出生在一个苦难川中家庭的小孃来说,其羸弱的身体、强大的心智承担了难以承载之重,而在她需要自己小家之外的关爱时,远在川中的大家庭——自己娘家的春风何曾度过玉门关?
当小孃知道妻子将进疆考察会去看她时,非常激动,极力鼓动我随行……此时,我更加明白了个中缘由。此次入疆并不顺利,因为降雨,列车走走停停晚点严重,小孃不时来电询问,让我对列车和自己的憎恶达到了极点——为什么不选乘飞机?
我因此行探望小孃只是“捎带的事”而羞愧,更为昆明的事太急迫,不得不在相聚的第二天就匆匆告别而不安。
小孃,“那只曾经被时代抛到空中的皮球”早已有了着落,但她难以割舍的,依然是连接川中丘陵的血脉亲情。看见略显苍老的小孃默默地和面为我们准备路上的吃食,我突觉眼前朦胧——她揉进面团的不是鸡蛋和蜂蜜,而是物化了的亲情;被她压扁揉圆的也不是取自于小麦的面粉,而是自她身体里剥离出来的心脏;调和这一切的自然也是放飞在戈壁天空的血脉以及翻飞的思绪……
挥手道别,小孃自眼中投向我夫妻俩的是轻柔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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